直到我们乘坐的车子驶进那座俄式大院,我才意识到了潘家的非同一般。看到门前站岗的两名军人姿态标准地向我们敬礼,我的身体就虚弱下来。
潘侯的父亲看起来比潘侯还要庞大,主要是比他宽出很多,像一座山,即使向我走来也仿佛岿然不动。我们握手,我的手像被一团棉花包裹了一下。潘侯的母亲是一位皮肤白皙的南方妇女,倒是令人感到亲切。她的南方口音很重,而且语调又压得很低,我需要支楞起耳朵才可以听清楚她的话。她要求潘侯为我们弹奏一曲钢琴,殷切地鼓励自己的儿子说:
“弹一首啦!”
潘侯显然不太情愿,大脸憋得通红,但还是坐在了一架钢琴前。他的表情和坐姿都很僵硬,弯腰曲背,手指无力,给人的感觉是在用除了手指以外的全部身体落实着这桩风雅之事。琴声若隐若现。我听了一阵,才幡然醒悟,丁丁冬冬,飘在耳畔的原来是国际歌啊。
潘侯的母亲低声对我说:“他这是为你弹的,他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弹琴的啦。”
她说感谢我对潘侯的帮助,这半年来,潘侯发生了“老大”的变化。
我有些受宠若惊。首先,我不觉得自己对潘侯提供了多大的帮助,其次,这幢完全超出我阅历的房子也在无形中压迫了我,似乎在这里,任何被感谢的话都是令人无法消受的。而那丁丁冬冬的旋律也使得我更加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潘侯的父亲开口了,声如洪钟:
“李同学,听说你是学生会主席嘛,很不错,有前途。”
他的话音未落,潘侯猝然一拳捶在琴键上,用一声共鸣凶悍的强音来伴奏自己的叫嚷:
“讨厌!你不要说这种话,讨厌!”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潘侯的父亲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一副雷打不动的凛然。潘侯气哼哼地从钢琴前起来,足有上百平方米的客厅他也只需几步就可以找到一面墙,撞过去,折回来,再撞过去,像一只恒定的钟摆。头顶的枝形吊灯在震荡下地颤动。没有一个人试图去阻止潘侯。他的父母安之若素地坐在沙发里,对眼前的状况置若罔闻。一个类似保姆身份的阿姨默默地进来给我们的茶杯添水,然后又默默地退出去。我本该看看事情会被允许发展到什么地步,但还是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叫道:
“老潘……”
像听到了一声哨响,潘侯立刻收住了狂躁的步子。他的母亲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用一种南方气质的氤氲眼神看看我,再看看自己的儿子,显然一下子不能把“老潘”这个称谓跟自己的儿子对上号。潘侯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好像比狂奔了一场还要气息难定。稍微平静之后,他过来略嫌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腕说:
“我们走。”
我无所适从地向他的父母点点头,说是点头哈腰也差不多,那种不自觉想要讨好什么的态度,真是要不得。我被潘侯提溜到了他自己的房间。我注意到这个房间的四壁都包着齐人高的棕色皮革。潘侯的情绪转变得非常快,一下子又兴高采烈起来。他从一面书柜里拿出一大摞画,很阔绰地丢给我:
“我画的!”
画是用铅笔画的,一些锋利的线条狼奔豕突,乍一看,就是一团乱麻。
“是教堂的尖顶吧?”我完全是信口开河。这一次,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美术系的。我的脑子还留在客厅里。我想着那对父母依然坐在沙发里的情景。他们一言不发地各自端起茶杯,杯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同时,这幢房子也令我神伤:大客厅,钢琴,枝形吊灯,成排的书柜,外加一个沉默的保姆,可不就是一个中文系学生所能憧憬出的最完美的梦境嘛。
潘侯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你能看懂呢!”他惊呼着,“只有你能看懂呢!”
他眼睛翻起来,既像是高兴,又像是生气,上唇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歪打正着,不太好意思回他的话。孰料,他却因此打算回报一下我。
他突然拉起我的一只手说:“李林,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这般郑重,我不由得也跟着严肃起来,迅速向门口看了一眼。要知道,在这样的一幢房子里言及“秘密”,岂不就要令人联想到“机密”?
潘侯喘得厉害,像是在下着很大的决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