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在这本黑壳笔记本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是以这样的面貌第一次出现在上面的:
某日,李林,唐朝人,忧郁。
潘侯把我这个忧郁的唐朝人当作了他的兄弟。这个“雨人”没什么交际的能力,但显然内心对这方面的需求还很火热,于是挺现成的,顺理成章将我这个“组织上”安排给他的人视为了伙伴。他开始在大庭广众下突袭式地对我表现出不恰当的亲昵。随便列举一下:譬如在食堂吃饭,他看到我的嘴边有米粒,就径直过来用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摘掉。当我的嘴唇被那只大手碰触的一刻,有种从未经历过的颤栗令人痛苦地从小腹一直奔涌到唇角,周身居然有股纯粹发自生理的反应。有时候他挤坐在我的身边,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需要提醒他一下,他才能意识到原来落掌之处并不是他自己的大腿。我很窘迫,身体绷得硬邦邦的。尽管我的心一再被潘侯柔化,但是我没法让自己挺直身子去面对参差的目光。我所谓的方向,不如说是风向。我真是有点儿发愁,怕潘侯会弄出些什么更来劲的。
离我们学校不远,有一座废弃了的天主教堂,据说解放前非常有名。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潘侯带我去了那个地方。我们在黄昏的时候来到它的面前。一些鸟在它高耸的尖顶之上盘旋,发出急促的叫声。夕阳无力地覆盖着我们脚下干枯的落叶。一走进它边缘锐利的阴影,我的心就遭到了温和的切割。潘侯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突然变得轻盈、机智,牵着我的手灵敏地跨过每一个障碍:一段腐朽的木头,一块破碎的瓦砾,一架说不出名堂的小型动物的骨骸,乃至一团风干了的粪便。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异。仿佛我早就知道,在“雨人”的世界里,有着属于他们的地图,在那里,他们自有条分缕析的途经。而如今,我只是进入了他们的领地。
这片神的废墟就是潘侯的领地。他熟悉它的脉络,曳足而行,可以毫无困难地深入到它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地盘他做主,潘侯引领着我,成为了我的方向。我们走过圆弧状的拱门,走进弥散着难言的哥特式的隐秘里,满目垂直的线条,让我们犹如走进了一具庞大尸骨的腹腔。肋骨一般交错而成的穹顶下,一排排信众的座椅周正而孤寂,它们已经腐烂,散发出泥土潮湿的腥味,上面生长着稆生的植物,却依旧整齐划一,难掩那种神所设立的秩序感。在这荒凉之境,所有的花儿却都如期开放,那些穿堂而过的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更不用读中文或者哲学,却依然被神所养育。
潘侯甩开我,一路蹦跳到牧师布道的讲坛前,大步跨了上去,仰起头,开始声音响亮地朗诵一首诗:
我披着深色的披巾捏住他的手……
“为什么你今天脸色惨白忧愁?”
原来是我让他饱尝了
心灵的苦涩的痛楚。
怎能忘记啊!我摇晃着往前走,
歪着嘴唇十分难受……
我没扶楼梯奔下楼来,
跟着他跑到大门口。
我一边喘气,一边喊叫:“过去的一切
都是玩笑。你一走,我就会死掉!”
他平静地强颜一笑,对我说:
“你别站在风里头!”
当年的大学,即使是一个体育系的都能背出几首诗来。所以潘侯朗诵这首阿赫玛托娃的诗,在我这个中文系的看来,算不得太稀罕。我只是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场景中,潘侯怎么会朗诵这样一首极尽曲折的爱情诗。我所受到的专业训练约束我,在这里,来一句“主啊,是时候了!”才是恰如其分的。对此我只能叹服,这个人能够秉着恳切超越场景对一首诗的辖制,令本无瓜葛的事物浑然一体。我从未听过、也坚信再也不会听到有人能够将诗朗诵得如此端庄与体面。朗诵者的语调没有修饰和起伏,没有声情并茂,每一个字都像钉在钢铁之上的钉子。于是诗被还原成了诗,自有一股高贵的威仪。
潘侯身边好像还站着个看不见的人,并且在对他的朗诵给予无声的掌声,他向这位莫须有的声援者频频颔首致意。当然你也可以得出这样的印象:这个大块头不过是在打着轻微的摆子,或者是在着力表现着“歪着嘴唇十分难受”的诗意。
那一刻,教堂破败窗口涌进的夕阳极其明亮。就着光,在这位“雨人”的身上,我瞥见了这个世界隐秘的内核。它是另一条路径,某一类人与这样的路径在这神奇的角落里和谐地悄悄会合,就像万物不被觉察地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