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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雨人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弋舟  阅读:

  但这条路径只在这座被遮蔽的废墟里有效。当我们重新走到尘世中时,世界立刻恢复了它的坚硬。回去的路上,潘侯两次撞向了电线杆。我就像一个被乖僻的主子搞得颇为狼狈的跟班儿,只好把他的手挽住。这回他的手倒是凉爽而稳定,只是在比例上给我一种反倒被人襄助着的手感。两个大男生牵手而行,真的是不太好看吧?反正我是有些别扭。但潘侯却因此好像得到了某种许可,突然和我推心置腹起来。

  “你有什么难忘的事吗?”他转头看着我,无根无由地向我打问道。我没什么心思回他的话,但经不住他反复地追问:“有没有?有没有啊?”

  “有吧,”我沉吟着,顺嘴说了一句,“小时候死过一条小狗。”

  “一条狗?什么品种?”

  “一条小狗,”他这么认真,但我实在对狗的品种所知甚少,而且实际上一直还是比较怕狗的,所以只能答复他,“就是一条小狗。”

  “噢,一条小狗,”他玩味了一阵,继续质问我:“死啦?”

  “嗯,死啦。”

  “真的死啦?”

  “没有死吗?”我被问得没了把握。

  “噢,哦,”他和我捏在一起的手加了几份力气,表示有些不好意思,表示有些叹息,“怎么死的呢?”

  “吃了死老鼠。”

  “死老鼠?”

  “是,是死老鼠,老鼠是被毒死的,就是说,狗吃了死老鼠,就跟吃了老鼠药一样,就毒死了。”

  我以一种三段论式的严谨用力解释着,态度忽而转变了,不再是心不在焉的敷衍,声音也逐渐哽咽一般地嘶哑了。这件童年往事此刻被提及,居然会令人伤心,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来的,要知道,如果不是被这样拉出来说一说,我基本上把这茬事遗忘殆尽了。它长得什么样子呀?说黑不黑,说棕不棕。耳朵呢?耷拉着,好像总是湿漉漉的。湿漉漉?嗯,但和下雨没关系,也不是出汗弄的。你伤心吧?是。为什么?因为没有不伤心的理由……

  我们在夕阳里手挽着手,谈论着一条死了十几年的小狗,腔调严肃,一点不比谈论一个瘦女生或者一个红眼睛教授轻浮。在我眼里,这条“因为吃了死老鼠而死”的小狗,从一个简单的事实中脱颖而出,陡然无条件地被赋予了某种令人动情的价值。仿佛我也有一本属于自己的黑壳笔记本,此刻打开检索,那条小狗就以一种令人从未巴望过的,我想说,使人怅惘的可贵被全新地塑造了出来。

  当我抬头看到校门时,才从这种放诞的悒郁中回过神。我像被烫着了一样从潘侯手里拔出了自己的手,心想这是怎么啦,为一个“雨人”打伞,结果自己却被搞得像落汤鸡啦!已经有认识的同学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我故意放缓步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潘侯后面。失去了我的手,潘侯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两只空手无处安顿,在大腿上拍打了一阵,终于好像找到归宿般地迅速插进了上衣的口袋中。

  校门外的路面正在翻新,走在前面的潘侯一脚踏进了刚刚浇灌了水泥的禁区。我用大喝一声来提醒他。他定下身形,进退维谷地傻在那里。我向他打着后撤的手势。但他好像看不懂似的,好像被吸附凝固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地把那个前腿弓后腿蹬的姿势保持了良久,然后才慢慢收回了那只误入歧途的大脚。那意思,好像还颇为有些遗憾,有些恋恋不舍,让我都要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了。

  倘若你有一双慧眼,并且足够耐心,如今你在西大的校门口,也许还可以找到这么一只来自一位“雨人”的足有50码的足印。它隐蔽地长在西大校门那张刻意维护着的老脸上,就像一块极具说服力的老年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把潘侯叫作老潘了。这除了说明他在我的眼里符合一个“老潘”的指标,至少还说明我对他已经颇感亲昵。临近寒假的时候,我被邀请到潘侯家里做客。王秘书坐着一辆小车来学校接我们。我几乎忘记了这个老潘的家庭背景。在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纨绔之气,相反,他倒是比任何人都来得朴素。潘侯是我们宿舍里唯一不吸烟的男生,穿布鞋,衣服也似乎永远是那两件条绒外套,有一次临时还借穿过我的裤子,结果裤脚吊在脚踝上,裤裆紧绷地在校园里晃荡了一个下午。

怀雨人 西大 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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