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故而,拒绝吃喝竟然相当之难了!一个简单的“不”字,秦邑真不知换了多少种花样来说,粗暴、虚构、搞笑、装可怜、编故事……但效果很糟,几乎开罪到每个人!不仅如此,几个循环下来,主、被动关系开始变了,他无须再拒绝了,反是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弃他而去了,各种事务功或活动,他们都不带他玩了,他完全成为路人甲了!这感觉,突兀,强烈,也着实有些令人心惊。
同样惊心的是,在这荒岛般的被隔离被放逐之中,他依然可以逼真地感知到一米之外的吃喝现场,无数的席面儿,那些灯光、杯盏、冰块、调料拼盘、酒的涟漪、即将被倒掉的菜肉,所有的元素俱全,仍然分毫不差、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少了他,算个鸟啊——此种感触,殊难详表!
聊可自慰的是,素淡的、沉思般的生活倒像是来了。
秦邑在沉思中琢磨那些被他放弃同时也放弃了他的人们,发现一个或可视为有趣的现象——这么些年,他所结识的朋友与熟人,竟然八九不离十,主要都是通过酒席之径!平常说起来,总归是这样,“啊,某某某,对,认识,我们吃过几次饭!”描述与某人关系的远近,仍是这样,“对的,咱们关系很铁,基本每个月喝一次!”而他所记得的关于他们的最熟悉的形象,就是一进包间,红光满面地脱了外套落座……红酒与白酒的选择……对某些菜式的偏爱……擅长的段子……劝酒的招术……与服务员调笑的语气……捂嘴剔牙的角度……醉酒的模式……
他从不知道,无兴趣、当然也没有机会知道,除了吃喝之外,那些“朋友”们作为一个人的其他方面,比如,他的梦境,他故乡的老房子,他的第二次恋爱……当然,反之亦然!所有那些朋友与熟人,除了吃喝之外,他们又知道或是在乎他多少?这酒肉之交的典型症状正是这种理所当然的冷漠性!
所以,如此看来,目下这种孤立、萧条的局面,其实很公平!他,一个名叫秦邑的人,一旦从席面上消失、从公共吃喝中消失,从集体交往中消失,他的价值与社会性也就同样消失了!成为零蛋!成为屁了!
这很富有幽默感不是嘛。
秦邑独自乐了很久,一边感受着肚腩变小的进步——这些日子,关于裸身漂浮的幻象,也稍有变化,最起码,那些簇拥在他四周的大鱼小鱼们,翻白眼、吹泡泡的开始减少,有小部分的鱼,甚至可以说是友好起来,竟用它们的鱼吻去亲起他的脚丫心呢。
但……很快,秦邑笑不起来了——吃喝的影响比他预料之中的要大得多,竟直接投下阴影于他的“事业”了。关于他的事业,秦邑并未对刘念详解,大约无非是做空或是做实,账目的增加与减少,并具备一切事业的共性:与人际、人脉、人情有着紧密的逻辑关系……故这种“去吃喝”的后果,微妙、也直接,只要身在其中,就算最迟钝的人也会如遇风暴、惊惶不已,何况秦邑哪里又是个迟钝的人!
不太友好的坏信息接二连三,像小箭从各个方向射来,他的“事业”满是窟窿,而小箭们的出处,包括提携过他的上面、他提携过的下面、胼手胝足滚过来的旁面等等。他们对他的不满各有不同,但归结起来大体一致:指责他失去了人情味——而一个失去人情味的人,还有什么意思?不可重用、不可信赖、不可合作呀!
秦邑不笑了,却也不是多么的生气或悲伤。隐约的,他感到他触到了那粒令他不适的小沙子了,像在故意做一个出位的、不合理的动作,然后好奇地看到这样做的危险与后果,所导致的物理反应与化学反应,瞧吧,现在反应出现了!如同一个老人身上新生的斑,有点丑、带着某种威胁,但这真实性令他满意。
秦邑照旧我行我素,只做沉思与独想,并着迷地掂量起“人情味”这三个字,想到其形而下的荒唐处、想到天下唯我独醒,不免面露得色,满屋子转悠——而家人的不安与不满,对他诸种行状的暗中关注,大概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只是秦邑尚不自知而已。
……这还是秦邑第一次跟刘念提到家人——刘念感慨地盯着他,想象着他彼时的众叛亲离:一个油光水亮、如日中天的人,突然远离了金灿灿的运转体系,并由着性子纵容自己,搞起什么“去吃喝”与自我沉思,从父母妻儿的角度看,这当然是难以理解的、也是极不责任的。那日子肯定不会好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