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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食

时间:2024-07-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鲁敏  阅读:

  听完刘念假借亲戚之言的责问,秦邑喝了一大口水,下巴上的胡茬湿了,用那特有的不着急的调子,他反问刘念:“你相信哪个……我,是身体?还是精神有点问题?”他抬起眼睛,那里面突然多了些什么,烁烁的,发着冷光,却又夹杂着某种悲哀似的。

  刘念把脸迎上:“我只信你!跟我说说吧!”

  “真的一定要听?”看上去他并不反感这个话题,只是有些犹豫,想再次确认一下。

  刘念突然有些慌,但还是点头。只要是与他有关的,好的坏的都要。她把桌上的吃食统统归拢了。秋天的夜晚开始凉了,又站起来去关窗。

  秦邑却拉着她,站到窗户边,两个人向着模糊的月亮。他叹一口气:“还记得那天,你替我填社保表?在那之前……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很久。而再早一些,我则是……另外一个人。”秦邑站在窗口,脸部朝着没有灯光的外面。那里,像是有个舞台,他轻轻拉开了一道帘子,并带着刘念,一起踏上去,往里面、往深处走,往最深处的时间里头走,去追赶并唤回那另一个早已远离了的秦邑。

  ……不觉中,秦邑的语气与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像是有另一个人在借着他的躯壳再生,某种圆滑的、轻车熟路的气息,有如陈渣泛起,进入了他的叙述;他的声音有了力度,挟裹着脏乎乎的快意,并渐渐变得滔滔不绝;而正是在这滔滔不绝中,往昔的生活,像强烈的光,刺眼地照进了他和她的眼,也照进了站在较远处的我们的眼。

  3

  照秦邑本人的描述,两年前的他,属于最为油光水亮、呼风唤雨的那一阶层,在某一领域具有实用的影响力与挥斥方遒的决策力,请或被请,每周七天起码有十顿以上皆是酒池肉林之席,终日寄生在涂满油脂与美酒的蜂房里:腰围比裤子长,脖子比脑袋粗,眼袋比眼睛大,迷醉比清醒多——按理,会与其他所有金黄色的同伴们一起,在那样的蜂房里一直快活下去吧。尽管这种快活,怎么说呢,总是那种重复的、令人麻痹的快活……

  一枚极小的却令人颇不舒服的沙子,像是无意中,嵌到了他的眼睛里——或许,这沙子,本来便深埋在他身体的某处,而这次刚好被吸出来了而已。

  某个周末,某宴请方搞“创新”,不惜迢递,用小车分批拉着诸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僻乡之湖,虽是野湖,却十分宽大,有人用小舢把他们一一驳到湖中的大船上,不及细看,就被招呼着钻进灯火绮丽处开吃开喝。唉,其实席面儿开在哪里都一样,最后全成一团酒肉烂泥。

  吃了大半程,半醉的秦邑出来方便。船上卫生间的洁具跟大酒店无异,下部却是无底的,他便直盯着自己的排泄物直通到黑色的湖水中去了,看这黄浑腥臊、急流直下的污秽——真怪,这忽然令他心虚而不安,好像掉下去的不是屎尿,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化身与象征……心中有羁,索性暂不回席,他摸索着顺着船舷往船头走。

  正是夏末秋初,略有凉气,四顾苍茫,黑沉沉了无烟火,这单调的、也是罕见的黑,给人以奇特的逸世之感,让秦邑的醉眼一时看得呆了,物我两忘,似乎自己的躯体与欲念皆远去了;抬头,又见满天硕大、夺目的星星,悬在钴蓝的夜幕上,严厉、拒绝,如同密布的眼神,于无声处惊雷,把湮没、昏迷的心事们都一一地唤醒了,秦邑想到他所谓的成功,这灿烂到糜烂,糜烂到烂疮般的生活……大脑深处被敲了几记似的,忽感羞惭,却又欣悦,脖子都不愿动地就那么别扭地朝着天,听凭那冷眼的审判,整个人像在滑行中进入一种神奇的消失——脚下却还在依着惯性往前踉跄着,走了没几步,左脚踏空,竟落了水!

  唉,这前半生什么都吃过,还真没尝过溺水的滋味呢。

  迷糊中的秦邑惊奇地意识到身体失控的翻滚,来不及细察,便发现自己像被推了一把似的,竟不偏不倚、颇为端正地仰面于湖中了,活像是躺于一张温柔床榻,略略晃悠着非常之惬意,他下意识地蹬掉皮鞋,两只手两只脚均大大张开,仍旧继续着落水前的事情:眼睛都舍不得眨地盯着满天的繁密,一边体味着肉身被大水包裹的自虐感与荒谬感……死亡的血腥气亲昵地带来幻灭的满足感——这具混吃混喝、了无趣味的肉皮囊,倘能如此这般地托付于这片荒湖,倒真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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