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问,怎么回事儿?
慈菇说,他吃药,一颗不行,两颗。两颗不行,三颗。你知道,那药伤身体。那天晚上,他折腾了一夜,慢慢睡过去了。我也累了,可是到天亮的时候,我发现他翻着眼睛睡在我旁边。后来,警察就来了……
慈菇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张纸。慈菇说,这是尸检报告,证明就是吃那药过量吃死的。我冒充家属,签了字,把他给火化了。只有火化,我才能把他带回家。
甘草没有再问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问不出什么了。那天晚上,她把慈菇送出了家门,说,我不怪你。然后,她就在走廊上整夜地看雪。其实,当黑夜来临,她只能看到路灯下的那群雪,那是一群活泼的雪,不知疲倦地扭动着下坠。甘草知道,当天色明亮,整个小镇,就必定是躺在雪以下。
甘草把骨灰盒放在了壁炉前,轻声说,杜仲,这儿暖和些。说这话的时候,她才知道她好像从来没有给杜仲温暖。这时候,睡着了的茯苓醒了,她呆呆地望着那只小盒子。她其实是认识那种盒子的。她的亲生妈妈,就装在那样的盒子里。甘草说,茯苓,你好好睡觉。
茯苓的两条瘦腿,从床沿上伸下来,挂在床沿上晃荡着。
茯苓说,这是谁?
甘草一下子愣了。茯苓没有问这是什么,而是问,这是谁?
茯苓接着说,这是爸爸吧。
茯苓从来都没有叫过杜仲爸爸,现在她在问,这是爸爸吧。
这时候,甘草突然觉得,天地之间,大概有着一种苍茫的轮回,或许每个人的生命,其实短得如同数日之内就会被化为水的雪片。
第二天,陆续来了一些人。其中包括杜仲的两个堂兄弟和三个表兄弟。他们是隐匿在枫桥镇地底下的蚯蚓,在甘草设置的灵堂内,他们一言不发,坐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唏嘘着喝茶。杜仲的亲友,是不多的,所以灵堂内一直都很冷清。下午三点的时候,五个男人从甘草家里蹿出去,冒着雪出发了。他们没有打伞,而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雪地里。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回来,他们手里提着慈菇,像提着一只小巧的粽子一样。他们把慈菇扔在了灵堂里。他们说,磕头,你先磕一千个头。
甘草却没有阻止。她甚至已经不认识这些所谓的杜仲的堂兄弟和表兄弟了,这些兄弟只在她嫁给杜仲的时候出现过一次。甘草知道,阻止是没有用的。她和茯苓看着慈菇磕头,慈菇的额头很快就磕破了,伤口上沾上了很多的泥。慈菇磕完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堂兄弟表兄弟从小发饭店叫来了几碗狗肉面,他们大口地吃着面,喝着酒。慈菇也饿了,慈菇说,甘草,我饿了。
甘草要去给慈菇叫一碗狗肉面的时候,被堂兄弟表兄弟们喝住了,不行,这个女人饿不死的。既然她把我们大哥折腾死了,那我们就折腾死她。快天亮的时候,堂兄弟表兄弟们怕把慈菇给饿昏了,同意甘草给慈菇一碗面条。慈菇在灵堂前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面一条流眼泪。面条刚吃完,慈菇的头就被五个男人按住,他们用剪刀剪去了慈菇的头发,给她剃了一个光头。甘草一直都在望着绝望的慈菇,慈菇长嚎了一声,像是要和谁拼命一样挣扎起来,但是很快她就不动了。她知道再挣扎也没有用。地上纷扬着,落下了黑发的头发,像黑色的雪。五个男人拍了拍手掌,他们笑了,把剪刀扔在八仙桌上。他们看着一个叫慈菇的人,目光呆滞,光着一颗头跪在地上。此时的甘草慢慢地伸出手去,从八仙桌上拿过剪子。
甘草说,茯苓,你过来。妈要为你剪个光头。
茯苓说,妈,为什么要剪光头。
甘草说,光头干净,可以省了洗发水。
茯苓说,我不剪,同学们要笑话死我的。
甘草说,你不剪,那妈妈剪。
甘草举起手,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地面。头发一丛一丛地掉了下来,和慈菇的头发掉在了一起。慈菇突然一把抱住了甘草的腿,哭起来说甘草,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甘草笑了,甘草说,妹妹,让我陪你受一次委屈,你会好受些。
那时候的五个男人,全部愣在了那儿。他们觉得无话可说,所以他们就站起了身。他们长短不一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落雪的暗夜里。茯苓望着五个在黑夜之中突然消失的人,想,黑夜真好。
那一个晚上,慈菇没有回家。慈菇睡在了甘草的家里。慈菇问,甘草,你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