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时节,与邻省相交的金鸡镇来了个智障男人,怀里抱着一把破二胡,并不见他拉,多是在街头巷尾逛荡看热闹。
一天时近中午,毛屠夫的女人翠柳儿路过镇东的桥头敞棚饭馆,见几个喝得头昏脑大的男人正豪言壮语吹牛皮,就提拎着话题逗醉者。一个男人睨着眼,忽地站起伸手过来欲抓翠柳儿一把,她笑着跳开来。智障者在一旁笑露着他那排整齐洁白的牙,眼神热烈地看着那个笑脱脱的翠柳儿,是那么的欣赏热爱。
翠柳儿笑着退步,扭头见到智障者的笑,心想谁说这人是小乙,小乙苕得睁不开眼,只认得烧饼和烟头,这人的笑多亮堂,可是他仍是有点不同于正常人的地方,是哪里呢?她理不清,但认定他是正常的。
醉者嬉笑着说:“侄媳,你逗我玩,我是你男人的叔爷哦,你还逗我……”
翠柳儿嘴一撇说:“哟,你么事屁叔爷,不会当大一般大。”
醉者瞥了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小乙一眼说:“侄媳,小乙盯着你看,他看上你了,看来你好不错,连苕都能看上你……”醉酒的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翠柳儿不理会,回头又看了一眼智障者,他竟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盯着他,好一会儿他偷偷地瞟了她一眼,没有了笑。
翠柳儿不免惊疑,走到他跟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点紧张地看着她,咧嘴勉强一笑,仍不作答。
翠柳儿清楚人们称他小乙的缘故,镇上原有个苕叫小乙,一天到晚低着头在地上寻吃的,人家给他吃,他又不好好吃,非弄得脏乎乎的才吃,给他穿他不好好穿,非弄成破布片似的挂在身上,如此过了几年。这年的春季,小乙死在河港的岸边,下半身浸在港水里,破布片在水里漂乎乎如同水草。人们聚了几个钱,买了套新衣发送。有人说他死了比活着强;也有人说能活着总有个命在天地间转,世上就多个热闹。翠柳儿那时也去看过小乙,难免一阵欷歔,但理不清他活着好还是死了好。谁料,那个小乙刚走,来了这个,而且人们很快就把名移植给他,别人叫他,他不应,是因为几乎没听他讲话,却总是笑着张望叫他的人,他自己也认定“小乙”便是他的名,至少是他来这个镇上的名字。而他比起原来的小乙该是有多么大的不同,他的神情与常人不差,作为男性他比有的正常男人似乎还有过之,为什么他会这样子呢?
翠柳儿不再看他,对醉酒者和众人说:“他心里可是个亮堂人哦,你们不要胡说。”众人哄笑,醉者说:“他若是个亮堂人,你就不是个亮堂人,我们都不是亮堂人。”小乙在一旁神思渺渺地笑着。翠柳儿理了一把头发说:“我没得功夫陪你们胡侃,我家男人伢们回来要吃饭,我得回家。”说罢,风奔风奔地走了。
从现在起,就依小镇和对智障者的认定,称他小乙好了。
翠柳儿走了,小乙仍和众人在一起,众人拿他取笑,他也跟着笑,一句话也不说。有人问他给你找个媳妇要不要,他嘴唇动了动,继而抿嘴笑着。众人见这样子,都说他是花痴,他似乎听懂了,也不分辩,由他们说去。
慢慢地镇上的人们喜欢上了他,看到他的人会与他打声招呼,一些贤快的婶婶嫂嫂将家里男人或儿子穿旧的衣服给他一件两件,偶遇吃什么好东西,也会分他一点点,小乙总是满面含笑地接过来。不过,他整天并不完全是在小镇上逛荡,谁叫他帮个什么忙或搭手做件事儿,他同样笑眯眯地依照着做了,事后别人是否给什么他从不计较。
有了现在小乙的小镇,庸常的生活中多了一份乐趣,大凡几天不见他,会有人打听起他的下落。这天,毛屠夫生意好,才过上午九点肉就卖光了,看着脏了的肉案,他想起小乙,向一旁的生意人打听:“小乙怕有几天不见人呢,我这肉案都脏成这样子,应该是有些日子没来替我刮整。”他这一提,都惊觉小乙消失有一星期左右,他跑哪儿去了,人们相互打听。
恰这天傍晚,小乙牵着一个鬓插一枝类似蔷薇科的粉红花儿、身穿大红袄橙黄棉裤羞答答的女子出现在镇西的公路上。
金鸡镇地形如同一只鸡的形状,高昂的首尾是栽有桃李桔栗的两座小山,小山脚下有三两座小村庄,村子周围有不多的田亩和许多菜地,这里的人们多为菜农。中间凹陷处是正街,处于鸡背上,平坦如砥的街中心有一高筑的戏台,每年春秋两季这里总要演几场楚戏或黄梅戏。小镇的繁华就是围戏台而往外延扩,直至东西两座桥为止,桥下两条清水河由北往南夹街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