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为差一点儿的是余乾坤,他虽然只上了一个中专,但毕业后还是想方设法留在了县城,开始上了几年班,后来就自己开了一个公司,当上了财大气粗的老板,也算是出息不小了。余家原来的房子和我们家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用土砖砌的,顶上盖着黑瓦,瓦棱上长着长长的狗尾巴草。余乾坤发财之后,他从县城派人回来把老房子推了,又在原来的屋场上建起了一栋小洋楼。小洋楼白墙红瓦,有点儿像我们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外国别墅。小洋楼竣工时,余乾坤特地从县城赶回油菜坡大宴宾客。那天我和我爹都被余乾坤请去了,我们看见余乾坤的老爹和老妈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那天我和我爹没在余家喝喜酒,我爹去了一会儿就呆不住了。在回家的路上,我问我爹,你为什么没吃饭就要走?我爹有点儿生气地说,你看人家余乾坤多有出息!
我一边给我爹抓背,一边想着我那三个有出息的同学。开始我还有点儿生我爹的气,因此就抓得不太认真。后来,我忽然想到了我那三个同学的父母,由于儿子有出息,他们的脸上多有光啊!而我爹呢,因为儿子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所以就感到比别人低一个头,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我爹,于是就很用心地给他抓背了。我手上的指甲不短不长,不软不硬,不钝不锋,好像天生就是一双抓痒的手。我给我爹抓背时,我爹把眼睛轻轻地闭上了,显出非常舒服的样子。等我不紧不慢给他抓完背时,我看见他的下嘴唇上挂出了一条半尺长的涎水。太阳这时候从前山尖尖上冒出来了,在初升的阳光下,我爹的那条涎水看上去就像一根彩色的尼龙丝。
2
过了小年,油菜坡便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往日空荡荡的村庄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好多人家都在杀年猪,猪的叫声此起彼伏。有几户已经开始写对联了,墨汁的香味弥漫在冬天的空气中,让人觉得有一丝暖意。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都要用一只背篓背着我熬的麦芽糖,到村里四处去卖。马上就要过年了,我要抓紧挣点儿钱去办些年货。其实我要办的年货说起来也简单,除了打几斤酒买几包烟之外,主要就是去镇上给我爹买一身儿新衣裳,好让他老人家过年时穿在身上有一个新头。
这天吃过早饭,我就背着背篓出了门。从我家往村子的西边走,第一个到达的屋场是肖家老屋,肖子文的父亲肖大叔从前就住在这里。原先这地方是一个很兴旺的屋场,住着七八户姓肖的人家,他们都是肖子文的叔伯兄弟。前几年,他们嫌这里离公路太远,便在油菜坡脚下的公路边造了新屋,接二连三地迁走了。只有肖大叔一直住在这里没动。肖子文多次提出来也要在公路边造一栋新屋,但肖大叔左右不同意。肖大叔是一个有点儿恋旧的人,他喜欢住在他出生的地方。别人都搬走后,肖大叔一个人在肖家老屋住了好几年,直到今年夏天才离开这里去了武汉。肖子文很有孝心,他好多年前就要把肖大叔接到省城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但肖大叔一直没答应。肖大叔是一个封建脑袋,他说儿子当记者十天有九天不在家里住,只剩下公公和儿媳在家里太别扭了。半年前,肖子文突然回到油菜坡,说他已由记者改当编辑,往后就不怎么出差了,这样肖大叔才跟他走。肖大叔一走,肖家老屋就开始破败了,房屋一间接一间倒塌,蒿草疯长,野兔在草丛中乱跑,昔日红红火火的肖家老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眼下,这里只剩下肖大叔住的那间堂屋还没倒,看上去像一座碉堡。
我从肖家老屋门口一晃就过去了。想到这里没住人,我就没有在此停留。然而,我刚一走过去,身后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喂,是务农吗?那人是这么叫我的,声音有点儿像肖大叔。我赶紧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是肖大叔,他正站在那间堂屋的门口看着我。我一愣问,肖大叔,你怎么回来啦?肖大叔想了一下说,回来过年啊!他说着就踩着倒下来的墙土,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我走了过来。我发现肖大叔比半年前老多了,腰弯背驼,头发全都花白。
肖大叔知道我的背篓里装的是麦芽糖,他要我卖给他五斤。我一边给他称麦芽糖一边问,你为什么不在武汉过年?肖大叔愣了一会儿说,武汉没有麦芽糖吃。他说完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称好了麦芽糖,用旧报纸包好递给他。肖大叔伸过双手接麦芽糖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他左手的颈子上戴着一条猪牙手链。一见到这条猪牙手链,我的双眼陡然就胀大了一圈。我知道,这条猪牙手链是肖大叔去武汉之前给他的孙女做的,他说他要把它当作见面礼送给孙女。肖大叔做这条手链费尽了心血,他先挑选了十二颗洁白的猪牙,然后精心打磨,钻眼,串连,前前后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我有点儿迷糊地问,肖大叔,你怎么没把手链送给你孙女?肖大叔突然低下头说,唉,孙女她妈不喜欢,说猪牙脏,还说猪牙戴在手上会把孩子变成傻瓜。肖大叔说完就捧着麦芽糖转身走了,连再见也没和我说一声。望着肖大叔躬得像犁一样的背影,我有点儿心酸地问,你就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吗?肖大叔有气无力地说,子文说他争取回来陪我吃年饭的。他说着就进了那间孤零零的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