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马达多次接马爷进城,都被马爷拒绝了。
这次,马达说,爹,就算儿子求您,去帮俺照顾您孙子行不?
俺说了,哪也不去,死也死在这哩!马爷认准的事十个老牛也拉不动。
俺可不养吃闲饭的人哩!以后我也不给你拿生活费了。马达生气地说。
谁是吃闲饭的?王八羔子……涌到嗓子眼儿的话,被马爷咽了下去。马爷天生就是个艮瓜,话语迟。再说,他也不想跟儿子掰扯。
马爷赌气走出家门,回头看看熟悉的小院,两间具有年代感的老房子,矮趴趴的,杵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些落寞。老伴儿桂梅迈着细碎的步子,正从院子一角朝他走来。马爷知道自己的幻觉又来了,他眨眨眼,一行老泪滚了下来。
老伴儿桂梅已经走四年了。桂梅胃里长了颗瘤子,开刀住了半年医院,没有治好,撒手走了。
老伴儿走后,他拒绝跟儿子进城养老。儿子和媳妇都是干事儿的,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去了只能拖儿子后腿。
这座老房子马爷和老伴儿住了三十多年,房子里装着他和老伴儿大半辈子的时光,他舍不得。
开春儿,马爷的小舅子和小姨子都聚到了马爷的老房子里。
你咋不知好歹哩?要是俺们早就去城里享福哩。
你个犟驴,不知好歹的货!
马爷一看这阵势,倔搭一下走人了。
打那以后,马达回屯子看马爷的次数明显少了,搭着马爷的影子就呲打几句。
马爷想,马达坏了肠子,到底不是亲生的,隔着一层哩。
马爷走到村委会门口。太阳明晃晃的,几只鸭子排着整齐的纵队,四平八稳地走在前面。马爷紧走几步,想超过鸭子,可自己的腰弯得像村头那座拱桥,两条老寒腿像灌铅一样沉重。
这大热天,老爷子去哪哩?村长榆木头迎面走来。马爷不喜欢榆木头,榆木头油嘴滑舌,脸暄腾得跟个精粉馒头似的。
可他还是站在了榆木头面前。
去年你给俺找那看房的活儿,还算数不?
算数哩!您老想去,现在就可以去。就是您这个岁数,工钱少哩。
俺不要工钱,供吃住就行哩。马爷气哼哼地说。
马爷,你咋想开了哩?
俺就想躲开马达,图个清静,省他总接我进城。
俺这就开车拉你去,榆木头讪讪地说。
御公馆五号,这是马爷的工作地点。葵花镇的人都知道御公馆是一处高档别墅区的名字。御公馆里有十栋花园洋房,马爷的主人住在五号。
榆木头开车把马爷载到这里。
榆木头问,马爷,这里咋样?
马爷下车手搭凉棚,搭眼儿一瞧,清一色的小二楼洋房,盖得那个气派。小区里绿草如茵,树木成林,空气里裹着一股花草的清新味。
这两口子在外地做生意,老爷子您就管看家护院,伺候好门前的小园子。供吃住,做饭有保姆,一个月再给您五百元工钱,中不?
中啊。但你千万不要把俺在这里看门的事,告诉马达。马爷说。
一想到儿子,马爷心里突然就像被麦芒扎了一般疼。好在忙起来,脑子里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都放下了。
园子里的小菜一畦一畦的,长得好。除了种菜,马爷还种了一池向日葵。向日葵的花开得黄灿灿的,像一个个小太阳,马爷的心也亮堂了许多。
马爷经常想起老伴儿、儿子和乡下的土房子。
想起老伴儿,马爷心里就会涌起麦香。
那时候,他还是邻村一个跑腿儿小伙儿。有一年秋天,他受雇来到老伴儿桂梅的亲戚家割向日葵,桂梅也来帮工。那时候的桂梅细腰,眉眼纯净,丈夫车祸去世后,一个人拉扯儿子,日子过得挺艰难。
割完向日葵,马爷就把铺盖卷搬到桂梅家里。马达当时四岁,他搂着马爷的脖子,吧嗒就在马爷的脸蛋子上亲了一口,马爷的心当时就融化了,他把马达当成自己的亲骨肉。
日子像池塘里的水一样平静。御公馆里神仙般的日子,让马爷感觉到舒坦。可给人看门,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将来咋个弄法?一想到这儿,马爷就愁眉紧锁。
看到马爷的样子,保姆张老太说,饭菜我天天换样弄,你这吃穿不愁的,咋还老愁着脸呢?
张老太六十三岁,比马爷小七岁,张老太絮絮叨叨的样子,跟老伴儿桂梅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马爷见怪不怪。
时间长了,马爷会把眼前的张老太,当成老伴儿桂梅。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呸呸吐两口,在心里数落自己老不正经。
这天早晨,马爷正背着两只手,在小区里溜达。突然,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他抬头看到了儿子马达。马爷转身往回走,他不想见马达这个不孝子。
马达伸手就拽住了马爷。马达说,老爹,这御公馆能比上咱家的老房不?俺张婶子做饭可口不?儿子看着他,脸上带着狡猾的笑。
这和你有啥关系哩?马爷气哼哼地说。
关系可大哩!这御公馆的房子可都是俺开发的哩!您在这儿是给自己家看门哩!
马爷心里一热,他想说话,突然,他瞥见媳妇和孙子正说笑着从远处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