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两年兵,除了个子长高了,下巴生出胡子,喉结突出,落了个党员的名,我又脱下军装回到了农村。姐姐埋怨我不求上进,连干部都没当上,人家王勤劳在县属企业都干上了临时工。父亲说,干啥都一样,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姑姑曾让父亲去找他的老战友给我安排个工作,他的老战友叫于正阳,当时是我们县主管工业的副县长,称我一旦有个工作,媳妇也好找一些。父亲答应说好好好,可半年过去了,关于给我安排工作的事还是没有着落。母亲曾问过父亲多次,姑姑也催父亲,父亲嘴上应着,就是没有后话。
当时,我常看着王勤劳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回到村里,头扬得高高的,见人爱搭不理,一副骄傲自满的神情。想想在生产队干一天累死累活,灰头灰脸,一年到头,连一身新衣裳都买不起,我心里就来气。夜里,我跑到霸王河边哭,自叹不是李德昌的亲生儿才落到了这般田地。若我的亲生父亲知道我在农村受苦受累,定能尽最大能力,哪怕是托人情、走后门,也会给我谋一份工作。我长大了才明白,那时候的党员干部都是组织说啥就是啥,讲究原则,大公无私。你埋怨归埋怨,他们该咋办还咋办。
当农民的第二年,我急切地想解开我的身世之谜,又想起了柜子里的木匣子。我趁家中无人,鬼使神差般扭开了木匣子上的小铜锁,把信封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细看了一番。我这才发现,一封信中写有“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要严格教育他,使他成为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话。那么,这个孩子会不会是我呢?信是一个叫张大山的人写给父亲的,信封上留的地址是安徽合肥机械厂,另外两封信中还特意问到我的成长和学习情况,没有提及姐姐。我拿着信,似乎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脑子轰的一下,双手颤抖起来。
我来到出嫁到黄家村的姐姐家,向她诉了委屈,说父亲不愿意为我安排工作,是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姐姐安慰我,说她早知道,我和她都不是父母亲生的。她早见过了张大山的信。我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隐瞒我的身世?姐姐说,父母没主动说,就不能多嘴,她怕我贸然在父母面前提出来,令父母伤心,家庭产生矛盾。我觉得姐姐的话在理,就没在父母面前问过张大山是谁?我知道追问下去犹如捅破了一层窗户纸,父母会感到难堪的。因为有这层窗户纸隔着,我和父母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才做到了和平相处。
从那以后,我再不提这件事了,把这个秘密藏在了心中。
不过,那些年里,我也曾在母亲面前发牢骚,去姑姑家告状,为父亲的不近人情表示不满。觉得离开父亲,我在社会上将难以立足,甚至寸步难行。母亲和姑姑也没少跟父亲闹腾。父亲就说,他找过于正阳三次,第一次去见于县长忙,未进办公室的门。第二次去和于县长寒暄了半天,觉得不好意思张口说儿子工作的事。第三次去,于县长问家中有什么困难?他说啥都好,没困难。父亲骑着自行车出了县城,又后悔自己对不起儿子,于正阳把话递到了嘴边咋就不知道接茬,说说儿子工作的事呢?便鼓足勇气蹬起自行车往回返,没想到于正阳又坐着吉普车去地区开会了,而那天会议主题正是县属企业招工的事。这是多年以后,父亲和于正阳退休了,两人在县城的小酒馆喝酒,于正阳说的。就这样,我错过了吃公家饭的机会。而骂过我的王勤劳早已转正,当上了县轧钢厂的推销科长。十多年后,轧钢厂倒闭,王勤劳又回乡当起了农民。正好相反,我领着老婆孩子进了县城,先摆了个小吃摊,后来又跑运输,再后来开农产品贸易公司,逆袭成功,成为王勤劳羡慕的人了。于正阳问父亲,后悔吗?父亲说不后悔。于正阳问为啥?父亲说,那样我儿就当不上老板了。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哈哈笑着,回忆如烟往事,感叹着改革开放社会发展之快,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这是后话。
扯远了,我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说我从没沾过我父亲的光,另外,除了背个英雄的名,父亲好像也没啥光可沾。记得有次在父亲的生日宴上,父亲激动地对我说,你比爸爸有出息,可你要记着,是部队的大熔炉锻炼了你。我当时不理解父亲的话,想着开公司与当兵有啥关系,后来我才理解父亲所指的是,我做事做人保持着军人的作风和品质。
四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人在农村生活,我要接他到城里住,这样方便照顾他,他死活不去,称住在老宅院自由自在。他虽然腿脚不便,但身体倒没啥大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