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来,立刻回家找到他,将门摔上,揪起他的衣领,先是一脚踢到他大腿上,再回身又扫上他的小腿,他当即跌坐到地上。父亲大声吼道:你他妈的跟我老实讲,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他缩着身子,说,没有,我们只是游泳。父亲原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鼻孔里久未修剪的毛都翘起来,厉声说,你知道吗?强奸少女,要坐牢的!弄不好要杀头,你他妈的死到临头还不讲实话!他哆嗦着说,我没有做什么,我没有做。还说谎!父亲一个巴掌过来,侧身一转,皮带就抽了出来,在空中劈啪一甩,又一甩,是更响的一声。父亲吼出声,男子汉敢作敢当!你不要让老子瞧不起你!真的没有!他说,抱住了头。那人家女孩子身上的……反正要去医院验的,你到时哭都来不及!父亲厉声又一吼。他哭出了声,说,不是的,是她主动的!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说了这样的话,嘴唇哆哆起来。可是他没有就此打住,他看到父亲变得青黑的脸,又接着说,她说要我帮忙托你将她哥哥调回来,就一直跟我接近。昨天,昨、昨天晚上,她,是她退我的裤子的……够了!不要再讲了!这么可怜的人家,你还搞人家的女娃!他妈的,这些年你妈是怎么管教你们的?你给老子滚!小心老子抽死你!啪!父亲用皮带朝桌上狠抽一记,一脚瞪翻了椅子。
父亲让警卫小张将他带走,随后追到走廊上对小张又说:这小子你一定给我看牢了,不让他再出这院子一步。
三天后,他被通知立刻回大连。离开融安是在下午,父亲将他送到大院门口,他问,爸!小梅……父亲盯了他一眼,低声严厉地说,别再提了,好在医院也证明没有事,你给我回去,再没有什么小梅!他说,爸,我那天说的不是真的,不是小梅……父亲打住他,说,这都不重要了。他说,小梅不会有什么事吧?他们一家好可怜。父亲狠盯他一眼,说,你晓得就好。他们也是今天走。到哪里?到三江去。他的泪水下来了,父亲说,这对大家都好。他们自己选的,一家人可以在那里团聚。但那里更山了啊!是我跟她讲的,让你帮他们调回城里的,爸爸,你可以帮他们的!他叫起来。父亲铁青了脸,不出声。
爸,我说的不是真的。父亲立即打断他,说,我说了,这不重要。你自己注意,不要再闯祸了。听爸爸一句话,一个男人要有大出息,就要管得住他那个鸟玩意儿!你记牢了,这是历史的教训,血的教训!
沿着融江,在县城外的岔道上,他们的吉普车往南去柳州。一辆向北的卡车开过,他看到坐在卡车后面一些简单家具边的小梅一家三口。他不敢摇下车窗,只隔着泪眼望去,看到小梅靠在母亲肩上,风将她的头发吹散,挡住了大半个脸。在会车的瞬间,小梅的脸变成一扇被风吹摇的蒲葵叶,不停地拍上他的眼帘。她没有看到他,或是不愿看他。少年短浅的人生经验没有让他意识到,那面被风撕裂的蒲葵,也许将是她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影像。他低下头,捂着脸哭起来。
他在第二年春天,改动年龄后直接当兵去了黑龙江。广西,融安,融江,小梅,都在现实里淡去。一九七八年枝柳线全线通车,父亲转业回到大连。他也考上大学到了南京,再没有人提过那段故事。直到父亲离世前,老人主动提起,他曾派人打听过那家人的下落。有说他们“文革”后回柳州了,又有说回南宁了,后来又有人说那漂亮妹崽念完大学去了美国。总的来讲,没有坏的消息。他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在安慰他。
他没有勇气去找小梅,也没有勇气去证明父亲的交代。直到那日,在旧金山湾区华语电视台的访谈之后,他接到了电话,那个叫小梅的女孩——如今是女人,找上来了。他只失口说了一声广西,隔着三十二年的光阴,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后来想过,也许在那个夜晚,他并不是失口,他那黑沉沉的潜意识,被聚光灯突然照着了。
我是小梅,广西来的。她在电话那头很轻地说。那声音是陌生的,但口音是熟悉的。他想他们同时流下了眼泪。
是的,那是每一个人的“文革”。他准备了那么多年,就为着说一声道歉。这道歉还有意义吗?它不过是形式。但形式也很重要。不然他不能完成那个仪式,越过那道坎。
他再望向那片隔开史坦福购物中心的魅黑沼泽,问自己:王旭东,你准备好了吗?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