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全是歧视的问题。她居然说,我们自己也有问题。
什么问题?哦,他们欺负我们,我们还得乖乖让他们欺负?我当然以次充好了!我应。
她睁大了眼睛。结果呢?她问。
结果……还能怎样?他们取消了定单。我说了,反正也无所谓了,都到这地步了。
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她摇着头。怪不得人家那样看我们,她说。我们习惯于把一切归咎于歧视,上升到民族的高度,即使是道德,不要谈道德吧,也许只是最基本的做人准则——比如诚信,比如职业道德,比如公共行为准则,这是无论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什么样的人都应该遵守的基本的东西……
那他们就做到了吗?我反问。
不要要求别人是完人。她说,问题就出在我们都只觉得别人有问题,我们自己很无辜,是别人对我们不好——制售假冒伪劣也有他的理由,比如生意不好做,利润低,花销大,还要打点各个方面,甚至为了拿到项目还得行贿,拿到了,只能压低成本。但是消费者也觉得自己无辜,他们不能当冤大头,也要讨还本。如果是老师,就对学生乱收费。如果是医生,就开昂贵的药。如果是金融证券行业的,就巧立名目诓套客户。有权就捞,没权就偷,没有胆量偷的,就泄愤报复。职能部门来惩罚了,可是猫捉老鼠,老鼠捉猫,猫急了,就下狠手,就施暴了。谁没有孩子?谁不会生病?谁没有财物?谁不需要服务?谁不需要尊重?但谁都认为是别人侵犯了我,我是受害者,别人是行恶者。如果换个立场,那些行恶者难道天生就是要行恶的吗?职能部门为什么要施暴?普通人为什么要泄愤?小偷为什么要偷?医生为什么要乱开药?教师为什么要乱收费?经营者为什么要制假贩假?当官的为什么要受贿?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链圈,每个环节都产生罪恶。就连行善,都要怀疑是否被欺骗,救人怕被冤枉,所以不做,见死不救。中国人太聪明了,谁都不想吃亏,于是罪恶得到了延续。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罪恶一环。难道就不能斩断自己这一环,罪恶到我为止?
你可真像圣徒。我说。所以你才捐那么多,你有钱!我简直嫉恨。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说:那你信基督了?还是佛?还是什么神?
无神可信。她说,信自己的心吧。
自己的心?就在自己身上的?那还不是信自己了?那么到头来你说放弃,还不就放弃了?我忽然想到什么。比如对小魏,今天你觉得对不起小魏了,觉得对他有责任了,就负一点责任,明天你觉得没责任了,就可以不管了。
我点到了小魏,她明显很惊慌。她猛地站起来,尖叫:跟我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她的慌张向我证实了什么。她可以坦白她告发警察的事,为什么就忌讳小魏的事了?我明白了,这是她实实在在的疮疤。“特别区”的事,无论如何还是他们自己内斗造成的,即使她告发过,但也可以说是出于正义,对法律的维护。可是小魏的却不是。
我就那么讲他一句……她又说。
我笑。那你为什么不跟他沟通呢?
没有用。他其实是因为茉莉……
他喜欢茉莉?
当然。
那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茉莉喜欢阿部?
她怔住了。这有什么奇怪?也许是茉莉不喜欢他。她说。
茉莉不喜欢他,那么他为什么要为茉莉辩解?
欧阳的脸颊一跳。我哪知道?
她说得很冷漠,甚至是冷酷,好像竭力要把小魏往外推。即使小魏是喜欢茉莉,跟她没关系,她也没必要这么将他推开呀。突然,我又想到了什么:小魏并不只是跟她捣乱,而是他已经精神失常了。我说:小魏疯了吧?
没有根据,我是猜的。这种猜测还怀着极大的恶意。你不想去店里,你不让我去你的店,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那个小魏,他疯了!
没有啊……她摇头。
是被你逼疯的!我又说,被你的忏悔逼疯的!
她拼命否认,说绝对不是。这让我兴奋。当然你可以抵赖,我说。我这么说,也许太残忍。但我仍然说。至少他是在给你打工期间疯了的,你推不掉,你用半年工资都打发不掉。
不是的!她辩。
我笑了。欧阳啊欧阳,你其实还是失策了。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你没必要忏悔,把自己的罪恶抖出来;更没必要高蹈,把自己放在高高的祭坛上。你一定没有想到,你对面的这个人被伤得多么重。我们是一起的,而你却想高高在上,扇了我们的耳光。而你真的忏悔了吗?我说:你可以向遥远的灾区捐款,却不能对现实作出赔偿;你可以向空泛施舍,却不能对具体你所犯下的罪恶作出承担。那种施舍的场面多么好啊,轰轰烈烈让人忘记了个体的罪恶,信誓旦旦然而谁都不需要去承担,做个姿态就让负有罪责的人成了善人,然后船过水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