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一时也有些心虚。你们知道,日本人是极爱清洁的,我想到这店要毁在我手里了。第二天,她买来老鼠药,仍然不叫我,当晚打烊后,她就自己放老鼠药。警察说,就是老鼠药中毒的。”
中毒!我一跳。我想起那瓶把我害惨了的“五粮液”。
怎么中毒的?我问。
“水。”他说。
我没明白。
“老鼠吃了药,见水就喝。本来用过药,过后应该清洗一下的,可谁有那闲心?结果就出事了。也是老天有眼,偏偏出在阿部身上!那么多杯子,老鼠就啃那杯子,就他用了那杯子,别人没用到,谁也没用到。是谁的责任?反正不是我的责任,我当时都不在店里,跟我没关系,かんけいない!”他说。
“对,是谁的责任?”小魏也说,“就是跟你没关系,都是那妖婆,那‘鸡’!我就说了,她是罪魁祸首!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人民!”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魏这么激动。也许他喜欢上了那个茉莉?他叫:“这下可不是非法滞留遣送回国那么简单,现在是案件,杀人案件!她自作自受。天谴她!妈妈さん,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6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噩梦。欧阳说。我梦见“特别区”妈妈さん,那个“鸡”来找我。她面目狰狞,问:“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警察署?”
我辩:“我没有……”
我断定她不会知道那电话是我打的,即便警察告诉她,警察也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我。我用的是公用电话。可是她却能复述我的原话。我自己都记不清原话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原话?我心里想。
我仍然说没有,欧阳说。我承认,我是在狡辩。我还想发誓,可是我迟疑了,我不敢。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你发誓吧,告诉你,我已经是鬼了!我吓醒了。
我坐在床上,问自己,我害怕什么?我一直什么也不信的,既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即便我店里供着财神爷,其实也只是利用罢了。我的店对面有个神社,乌森神社,但那更是日本人的,跟我中国人什么关系?那么我害怕什么?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像平时一样上班。经过“特别区”前,我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我猛然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在锁着铁拉门,门后铃声还在隐约作响。她用一边手吃力地操作,一边手抓着两个硕大的纸袋,装得鼓鼓的。她怎么又出现了?而且是一个人。难道案件已经了结了?
像以往一样,我仍只是瞥见她鸡窝一样凌乱的头发,还有一片窄窄的脸颊。我想象这是一张狰狞的脸,像我梦中所见的那样。但这窄窄的脸颊在阔大,终于展示出一张完整的脸。这脸对准了我。我惊异地发现,这是一张非常柔顺的脸。我感觉心底什么东西在崩溃。
假如她青面獠牙,我还能因为把她贬为异类而让自己得到赦免。我慌忙避开眼去,不料她礼貌地向我点了一下头,微微鞠躬。我慌忙回礼,也鞠躬。我瞥见她所站的地面,她是站在污水里。我店前的污水已经逼到她的店门口了。她走了,她抬起高跟鞋,又踩进污水里。我脱口叫一声:“小心!”她一愣。我连忙掩饰道:“真是的,我们店的小魏是怎么干的活,冲得到处是水……”
她笑了笑:“也不能怪他。”
她的鞋坦然踩进了污水里,让我难受。她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回头,那脸仍是温顺的。“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她说,“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听说我们店厨师王さん前几天去过你们店,能拜托一件事吗?”
我点头。她说:“再见到他时,告诉他,就说……店里还有一些扫尾的事要他帮忙,叫他一定要来找我。行吗?”
我的心一个酸楚。“我一定,一定!”我说。
她又道个谢,鞠个躬。她走了。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了。这时我店的门打开了,小魏抱着一箱空酒瓶子出来。他叫:“妈妈さん,发啥愣呢?”
把我吓一跳。他又说:“这该死的‘特别区’,终于倒闭了!妈妈さん你再不用在玻璃墙内观察他们了……”
“你不觉得太多嘴了吗?”我叫,“把门口脏水给我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