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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

时间:2024-05-0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迟子建  阅读:

  “哦哟——”老齐晃着脑袋,说,“真有这么仁义的黑小子?”

  男人说:“我可没编排。”他对顺吉说:“有白米粥就给我们上两碗,要是没有的话,啥现成,就吃啥。”

  顺吉说:“暖水瓶里有开水,倒在闷罐里,添把米,加把柴,白米开锅就烂,十来分钟就熟了,你们等着,就妥。”说着,踮着脚去灶房了。

  老齐想活跃一下气氛,他拎起酒壶,唱着“三更夜,五更寒,听着北风难入眠;小新娘,穿花衣,搂进被窝是春天”,挨个地斟酒,说是今晚要醉在客店,不回家了。轮到给云娘倒酒时,酒壶空了,他站在地上,跺着脚,像个负气的孩子,冲灶房大声吆喝着:“顺吉,给齐司令上酒!”

  顺吉在里面答应着:“就来——”。

  老齐用手指弹着空酒壶,对云娘说:“您还没看红鱼呢,真是俊啊!”

  “叫喜凤!”女人纠正道。

  “哦,对,是喜凤!”老齐说。

  云娘喝了口酒,咂了咂嘴,问佛爷岭来的女人:“托哈特河现在还是那么清亮吗?”

  女人说:“是啊,这河清得跟小羊羔的眼珠似的。”

  “你知道,它为啥叫‘托哈特’河吗?”云娘问。

  “我听说,这河的名字是鄂伦春人起的,是‘小镜子’的意思。”女人说:“它也真能当镜子使啊,夏天的时候,你站在岸边,能清楚地看见穿的衣裳是什么花纹的,脸上长的痦子有多大,耳朵吊着的耳环是什么样式的。”她抖了抖衣襟,说:“要是夏天,我穿着这件喜服站在托哈特河旁,能从水里清楚地看到衣服上这些招人稀罕的小人呢。”

  顺吉拎着一壶酒出来了。

  云娘缓缓站了起来,努力直着腰,将左手放到心口上,颤抖着嘴唇,说:“我这辈子,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托哈特河啊。”

  云娘把埋藏在心中七十多年的隐痛说了出来。

  云娘九岁的那年秋天,跟着父母在鹿蹄沟一带游猎。一天早晨,母亲领着她在林子里采蘑菇,遭遇到黑小子。黑小子大概太喜欢那片鲜美的蘑菇了,它不能容忍有人争食,于是朝她们母女扑来。云娘的母亲怕黑小子袭击女儿,便主动迎了上去。结果黑小子在她脸上连抓了几把,确认“入侵者”被重创后,会被逐出领地,这才罢手。

  云娘老泪纵横地说:“妈妈的脸,原来是那么光溜,可黑小子那几巴掌,把它抓得血糊淋拉的,没法看了。那个冬天,妈妈就在撮罗子里养伤。那时我们没有镜子,她总是问爸爸和我:‘我这脸还能看吗’,我们不敢告诉她实情,骗她说只有几道疤痕,不碍事。开春的时候,我们一家到了佛爷岭,哪知道那儿竟有这么一条世上最清的河啊。妈妈站在河边,看着水中的影子,吓得直打哆嗦,说是河里有鬼,我们赶紧跑过来。结果她在她说的鬼影旁,看见了我和爸爸的脸,她明白那个鬼影原来是她自己,她叫了一声‘我哪里去了’,用手捂着脸哭了。那个夜晚,妈妈失踪了。第二天中午,我们在那条河的下游找到了妈妈的尸首。那条河原来是没有名字的,爸爸成了萨满后,把它命名为‘托哈特’河。从那以后,我和爸爸,再也没有到过那条河。”

  云娘哭泣着,她的哭声是那么悲凉,裹挟着岁月的累累风尘,浸润着时光的缕缕伤痕,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泪垂。

  云娘踉跄着走向水桶,俯身说:“喜凤,我妈在林子里的时候,说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看见大海。喜凤,我妈妈那辈子没见着海,这辈子托你的福,能跟着看海去,你可得好好带着她呀。”

  喜凤忽然间变得欢腾起来,它一跃身,差点从桶里跳出来。在它飞起落下的瞬间,水桶上水珠四溅,分不清哪些是托哈特河的水滴,哪些又是云娘的眼泪。云娘欣喜地叫着:“顺吉,瞧瞧人家喜凤的这身新衣,比你当年穿的不知要鲜亮多少倍啊!”

  “我和海龙他爸还想呢,孩子的姻缘,也不知谁给结的,到哪儿去寻媒人呢?现在可算是找到了。”女人用袄袖擦着眼泪,对男人说,“还不快给恩人敬酒?”

  男人激动得翘起了八字胡,那胡子看上去就像燕子的翅膀,要飞起来似的。他连连说:“我敬,我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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