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脸转过来,看着杜凤。凤呀,你看李真诚多了不起!你们工会旁那块地,袁敏拿去后,如何让小欧弄到批件,如何把容积率往上提,然后再如何倒给陈砖头,这一来二去的,你们家李真诚居然有根有据都能说得出个大概。他多有心,怎么带袁敏认识小欧的,小欧和袁敏怎么交易的,袁敏与陈砖头又是怎样成交的,一笔一笔竟细细记录了,一点都不嫌麻烦。而且,最牛的是,他在举报信上写着欧丰沛大学同学、连襟李真诚。有几个人举报敢署真名啊?他真的很牛。他这个连襟这么多年来一直以同学、朋友、伴郎的友善面目迷惑了小欧,看上去嘻嘻哈哈,心里不知道怎么嫉妒不甘哩。小欧这么聪明的人都大意了,谁会想到哩,天底下还有伪装得这么不露痕迹的人!
她站起,往门外走,边走边说,现在好了,你们如愿了。小欧以后在牢里会祝福你们的。
门开起,又重重地关上。杜凤和李真诚都坐着不动,坐了很久。杜凤问,真是这样?
李真诚笑笑说,本来不告的,可是你看就是这么巧,陈砖头的儿子成了我的作者,他投给我的那篇小说写的就是一个房地产商跑工程的故事,里头写得可细了。我说情节不可信,那孩子急着发表,就举生活实例,比如哪次哪次他爸爸怎么做,哪次哪次又跟什么官员怎么公关等等。他如果不把欧丰沛带出来,我的兴趣也不大,可是他说了真人真事,这个人又这么熟,我不好奇都不行了。进一步好奇就是在丰登县,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福尔摩斯的快乐,谁知也不太难,就收拢到一大堆事实。那些暴发户他们可没太多顾虑,也见多了,明明知道被人中间榨走巨款,私底下他们总还是有发发牢骚的时候嘛。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说,从来没告过人哩,试着告一告,也挺好玩的。你不高兴了?
杜凤转开脸。她没有感觉,胸里堵着一团,满满地往上涌,可是她却失去了判断力,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有着怎样的滋味。整天蜷在电视前看比赛的李真诚,整天没心没肺乐呵呵打球的李真诚,他竟然这样出手,将欧丰沛告了?这事太荒谬了。
呵——!李真诚拔长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上他很舒坦。手从头顶缩回后,他又把右手攥成拳,放在左掌心用力搓着,他的胳膊上因此拱起一块块结实的肌肉。他蹦跳两下,左右扭动腰肢,然后右臂往前一挥,做出扣球动作。暴冲对角,呵!他大声喊起,额上凸着青筋,仿佛球桌就摆在前面,一场真正的比赛正在进行。
杜凤好半天不吭声。她的脑子分成两半,一半鼓励她,一半压制她。最后,鼓励占了上风,于是她开口。她缓缓地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不久前,我曾经有过一次出轨……
我知道。
我得尖锐湿疣跟此事有关……
我知道。
我出轨的那个人是欧丰沛……
哎呀呀,我知道!杜凰都跟我说了,欧丰沛这种人还能不尖锐、不湿疣?李真诚往前一扑,又做出一个扣球的动作。
十四
杜凤本来以为自己体内跟天气似的,已经旱得龟裂。她自己都奇怪,这一阵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呢?心绞痛得就差没一步从楼顶跳下去,可眼睛仍是干的,死活流不出一滴水。这大概就是老去的征兆了。好比一棵树,先枯竭后死亡,枯透了也就死了。
那天晚上,她依旧睡沙发。铺床、更衣、关灯、躺下,所的程序都进行得很正常,等她闭上眼,闭了五六分钟,突然腹部深处有一股风暴平地卷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往脑门扫去,她只警觉地一个转身,就猛地被淹没了。
所有的过程都像是一场痛哭来临,她脸扭动,嘴用力堵到枕头上。无论如何,她不想让卧室里的李真诚听到她哭。她要哭一场,像猫叫春般长一句短一句大声嚎叫。
可是,眼是干的,她没有哭。而且很快迷糊,竟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天已经亮了。
李真诚已经走了,他跟以前一样,每天早上总是五点多就起来,然后跑步,中途买一包牛奶两块馒头,直接跑去上班。
屋里一切照旧,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杜凤给自己煮了牛奶冲了麦片,然后上班。只上了一会儿,又开车回来。她非常麻利地给自己整理出一个小背包,接着在桌上留下离婚协议书和一封信。这么多年她真是看多了周围在离婚大战中哭哭啼啼、絮絮叨叨、怨气冲冲的女人,最初她是同情的,后来真是越来越烦,越来越瞧不起。有没有爱自主不了,有没有尊严却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之前,她打死都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加入离婚的队伍,对李真诚虽诸多不满,要跨出那一步却是她不愿的。但是,她现在得跨出去了,没有人逼她,是事态逼她。一只饺子皮破了,馅泻出来,虽也能吃,但味道已太不堪。况且,这样的一只饺子,你根本不知它的皮里馅里还藏有多少玄机,她毛骨悚然,无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