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两只耳朵驴一样地支起来,听得分明——是有人在说话,同时身体还在摆弄着动作。
老柴脑门顶落响了一颗炸雷,眼皮里麻花花地闪起了电。几秒钟内他就能肯定,那说法不虚。早一些时日,他就听见一阵风声,说老锯和他的吕大萍粘上了,瞅他不在,两人就在屋子里拉锯。老锯是拉锯好手,什么锯都拉得顺溜,能把吕大萍锯得很舒服。老柴佯装没有听见,还不停地叮嘱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老锯有老婆,而且老锯的老婆丽珍非常漂亮,怎么还可能弄我家屁股有铜盆大的吕大萍呢?但是今天,老柴想躲都躲不过去。屋里面的声音像千万缕线挂了针头,缝进老柴的耳朵眼。
其实,老柴并不是不晓得如何做,何况他手里面还有根桑木扁担,很硬,可以轻易砸断老锯的骨头。这种状态,突然让老柴脑子里冒出一个矮小的人来。他把脑袋晃几晃,才弄清那矮人竟是武大郎。当年,武大郎卖了烧饼回来撞着同样的事,人家三寸丁也生出了一腔怒火,举着扁担冲上楼去捉奸。但老柴的柴性子又发作了,他退出去老远,坐在书捆上抽一支烟,不断地想,我又不会打架,万一这一扁担打下去差了分寸,打死人了怎么办?老锯残了怎么办?下辈子就没法安生了呀,也会把李国拖累……想到李国,老柴就更柴了。
他在离屋子十几步的地方弄出声音,剧烈地咳嗽,让里面的人听到。过得四五分钟,他想老锯即使只有一只手,这段时间也足以把衣裤都穿好了。他这才推开门进去。
老锯竟然没走,坐着和吕大萍打撸撸牌。老柴租的屋子在一楼,屋里有扇向后开的大窗,窗上没插铁钎。要是老锯想逃走,伸伸腿就行了。但老锯还在屋里。
吕大萍掏出个小鬼,把桌面的牌撸得只剩一张,笑得浑身乱颤。老锯瞟着眼看见老柴回来了,就说,老柴,棋瘾发作了吧,等我打完这几手,就和你下。
老锯的脸上很镇定,衣裤仿佛也不是刚扣好的。但老柴晓得,刚才不是这种声音。打撸撸牌是什么响动,他老柴听不出?
老柴说,你们打你们打,我有几本书脏了,要马上弄干净。
这也是事实,他坐在屋门口,取出刚才沾了泥的那几本书。老柴做收旧书出卖的生意,旧书本来品相就不好,再沾上泥,更卖不出去了。老锯往后没坐多久,手上的牌被吕大萍撸光以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老锯走出去好远了,老柴嘴里才蹦出一句,狗娘养的。老柴觉得这一句非骂出来不可。刚才他没敢握着扁担冲进屋,现在如果还不补骂一句,他会觉得自己柴得背过气去了。老柴这一句是冲着老锯屁股骂去的。这样,他就看见雾气一柱柱地在那边山顶腾起,也看见了天边阴蓝阴蓝的一角。不得不说,天上也铺着厚厚的一层晦气。
吕大萍瞟了老柴一眼。老柴更使劲拍书面上的泥灰。吕大萍说,今天还顺,早上贩一车菜很快批出去了,回来还赢了老锯的二十块钱。
吕大萍是在菜市贩菜的,但她好吃懒做,每天早上出门去,拦在进城的路口上,见农民挑菜来卖,就截住批下来。如果她把批下的菜论斤两卖给提篮子的市民,秤上再做些工夫,那还多少有点赚头。但吕大萍不愿意在市场上站整天,耍秤还要动脑筋。她不干。她把批来的菜转手又捣给三道贩子,赚得很微薄的利润。
狗娘养的。老柴说,那就好。
但老柴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反而进一步黯淡下去。他清理着书本上泥污的同时,又记起昨天的一些事。
昨天以前,老柴一直肯听从修单车老计的意见。老计是个有福气的老人,每天在老柴摊位的右手边修单车。老柴觉得老计最大的福气就在于知足。手上活停了,老计会跟老柴没完没了地说话,说自己手艺有多么多么好,城南的人还千里迢迢把单车骑到城北找他修。
老计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自家门口摆摊卖杂货;一个被自来水厂招了临时工,每天倒提着一把大水管钳,到处帮人安水管。老计对这两个儿子都挺满意。他跟老柴说,我要的就是这样,儿子没太大出息,但又不变成街上的混子,就是福气。我有个腰酸腿疼身体不适,不了十几分钟,两个儿子全都聚到身边了,嘘寒问暖。老计又对比着说,经常来擦皮鞋的那个俞教授,厉害吧,狠人一个。他儿子差不多是佴城最狠的人,大学毕业分进国家安全局,搞机密工作。结果怎么样?好几年不回来一趟,平时俞教授两口子拾起电话筒,不晓得往哪里拨号,找不着人。呶,我那两个崽能耐不大,但我觉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