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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着

时间:2024-05-08    来源:馨文居    作者:乔叶  阅读:

  讲这件事时,我和她坐在大门楼下。那个街坊正缓缓走过,还和她打着招呼。

  “歇着呢?”

  “歇着呢。”她和和气气地答应。

  “不要理他!”我气恼她无原则地大度。

  “那还能怎么着?账哪能算得那么清?他也不是蓄心的。”她叹气,“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后来,她收到了祖父的阵亡通知书。“就知道了,人没了。那个人,没了。”

  “听爸爸说,解放后你去找过爷爷一次。没找到,就回来了。回来时还生了一场大病。”

  “哦。”她说,“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一张纸就说这个人没了,总觉得不真。去找了一趟,就死心了。”

  “你是哪一年去的?”

  “五六年吧。五六、五七,记不清了。”

  “那一趟,你走到了哪儿?”

  “谁知道走到了哪儿。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到外头知道个啥?”

  4

  因为是光荣烈属,建国后,她当上了村里的第一任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应该是党员。组织上想发展她入党,她犹豫了,听说入党之后还要交党费,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和会议,她更犹豫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寡妇,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合适。“我能管好我家这几个人就中了,哪儿还有力气操那闲心。”她说。

  她谢绝了。但是后来时兴人民公社大食堂,她以烈属身份要求去当炊事员。

  “还不是为了能让你爸爸多吃二两。”她说。

  随着我们这几个孩子的降生,家里的生活越来越紧巴。在生产队里的时候,因为孩子们都上学,爸爸妈妈又上班,家里只有她一个劳力挣工分,年终分配到的粮食就很少,颗颗贵似金。肯定不够吃,得用爸爸的工资在城里再买。这种状况使得她对粮食的使用格外细腻。她说有的人家不会过,麦子刚下来时就猛吃白面,吃到过了年,没有白面了,才开始吃白面和玉米面杂卷的花馍。到后来连花馍里的白面也吃不上了,就只好吃纯黄的窝窝头,逢到宾来客往,还得败败兴兴地去别人家借白面。到了收麦时节,这些人家拿到地里打尖儿的东西也就只有窝头。收麦子是下力气活儿,让自己家的劳力吃窝头,这怎么说得过去呢?简直就是丢人。

  她从来没有丢过这种人。从一开始她就隔三岔五让我们吃花馍,早晚饭是玉米面粥,白面只有过年和收麦时才让吃得尽兴些。过年蒸的白面馍又分两种,一种是纯白面馍,叫“真白鸽”,主要用于待客。另一种是白面和白玉米面掺在一起做的,看起来很像纯白面馍,叫“假白鸽”,主要用于自家吃。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客人当然得吃好的。”她说,“自己家么,填坑不用好土——也算好土了。”

  杂面条也是我们素日经常吃的。也分两种:绿豆杂面和白豆杂面。绿豆杂面是绿豆、玉米、高粱和小麦合在一起磨的。白豆杂面是白豆、小麦和玉米合在一起磨的。杂面粗糙,做不好的话豆腥味儿很大。她却做得很好吃。一是因为搭配比例合理,二是在于最后一道工序:面熟起锅之后,她在勺里倒一些香油,再将葱丝、姜丝和蒜瓣放在油里热炒,炒得焦黄之后将整个勺子往饭锅里一焖,只听嗤啦一声,一股浓香从锅底涌出,随即满屋都是油亮亮香喷喷。

  那时候没法子吃新鲜蔬菜,一到春天就青黄不接,她就往稀饭里放榆叶,黑槐叶,蛐蛐菜,马齿菜,荠菜和灰灰菜,还趁着四季腌各种各样的酱菜:春天腌香椿,夏天腌蒜苗,秋天腌韭菜,辣椒,芥菜,冬天腌萝卜和黄菜。仅就白菜,她就又分出三个等级,首先是好白菜,圆滚滚,瓷丁丁。其次是样子好看却不瓷实的,叫青干白菜。最差的是只长了些帮子的虚棵白菜。她让我们先吃的是青干白菜,然后是好白菜。至于虚棵白菜,她就放在锅里煮,高温去掉水分之后,再挂在绳子上晾干,这时的白菜叫做“烧白菜”。来年春天,将烧白菜再回锅一煮,就能当正经菜吃。有几年春天,她做的这些烧白菜还被人收购过,一斤卖到了三毛钱。

  “它们喂人,人死了埋到地下再喂它们。”每当吃菜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说。

  一切东西对她来说似乎都是有用的:玉米衣用来垫猪圈,玉米芯用来当柴烧。洗碗用的泔水,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泼掉,不是拌鸡食就是拌猪食。我家要是没鸡没猪,她就提到邻居家,也不管人家嫌弃不嫌弃。“总是点儿东西,扔掉了可惜。”她说。内衣内裤和袜子破了,她也总是补了又补。而且补的时候,是用无法再补的那些旧衣的碎片。“用旧补旧,般配得很。”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因为般配,而是她觉得用新布补旧衣就糟蹋了新布。在她眼里,破布也分两种,一种是纯色布,那就当孩子的尿布,或者给旧衣服当补丁。另一种是花布,就缝成小小的三角,三角对三角,拼成一个正方形,几十片正方形就做成了一个花书包。

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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