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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韩振远  阅读:

  老林眼睛放出了光,说:歌。

  月村问:什么歌?

  老林憨憨地笑,说:军歌。

  那一个多月,老林来来回回唱这首歌,连清晨去陂池提水也唱。渐渐,老林每次经过村里,身后会跟着一群孩子,和着老林的歌声,不自觉地抬起脚步,甩开臂膀,走得起劲。

  老林又开始将月村叫琳,将萧陈氏叫妈,又开始喊那个什么黄队长。自从萧陈氏说他心眼开了道缝,老林有几个月没有这么叫了。

  8

  萧陈氏要出趟门,去三十里外的栲栳镇。一大早就让老林牵出了灰驴,洗刷干净,又在驴背上垫了褥子。老林轻轻将萧陈氏抱上驴背,说:妈,坐好。

  萧陈氏说:憨娃,到外人面前,可不敢这么叫,我不是你妈。

  老林憨憨地笑,拍一下驴屁股,出了门。

  直到月亮升起,门外才又响起踢嗒踢嗒的驴蹄声。萧陈氏神色黯然,一进门就默默垂泪。月村怯怯问:妈,出什么事了?

  萧陈氏放声大哭,说:月村,咱娘俩一样命苦哇,成娃不在了。

  月村眼泪也下来了。在她心里,丈夫萧道成本来是个模糊的影子,但婆婆说他不在了,这影子马上清晰起来,变成老林的样子。两个人是除了父亲严俊儒之外她想得最多的男人,一个杳无踪迹,却左右了她的一生;一个从天而降,正在改变她的命运。

  萧陈氏说:我和老林去栲栳镇翟掌柜家了,前几天,听说他从乌鲁木齐回来养老。我想打听成娃的消息。没想到,他说早在你们成亲前,成娃去伊犁路上,叫土匪杀了。可怜我娃呀。

  月村反倒平静下来,成亲六年多,她天天盼丈夫回来,现在知道丈夫死了,她为自己叫屈,又有一种解脱感。想想这七年来的清苦日子,眼泪夺眶而出,她在哭自己,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婆媳俩各哭各的,整整流了一晚上眼泪。老林站在两人中间,垂手而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早晨,两人都恢复了平静。月村穿上孝衣,为逝去的丈夫守孝。萧陈氏白发人送黑发人,默默坐在正堂儿子像前。看到这张相片,月村又是一阵抽泣。这是她嫁空房时对拜的那张相片,上面的男人还是个稚气少年,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傻笑。这六年多,她和这张照片朝夕相处,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如今,照片上的人去了,她将相框擦了又擦,端端正正摆放在正屋条几上,又在相框前点上两支白色蜡烛。

  下午,我爷爷严俊儒骑毛驴来了。他是萧陈氏托人传话叫来的。

  萧陈氏焦虑不安地等了亲家一上午。儿子死在外地,尸骨不存,不需要办丧事。可这个家怎么办?月村怎么办?她才26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能守得住吗?这些都要和亲家商量。萧陈氏已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月村改嫁。可是月村会答应吗,亲家会答应吗?萧陈氏心里忐忑。

  没想到我爷爷望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和默默垂泪的亲家母,却没有半点忧伤,对姑姑说:秀娃,将道成相框收起,蜡烛撤了,孝衣也脱了,都别哭了。

  萧陈氏惊讶地望着我爷爷,只见他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说:我来前先去了栲栳镇,仔细问过翟掌柜,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这年月兵荒马乱,成娃到底还在不在人世,谁也说不清。等消息确切了,再哭不迟。

  萧陈氏瞪大了眼,说:可翟掌柜给我说成娃让土匪杀了。

  我爷爷说:翟掌柜年纪老迈,耳笨眼花,他只是听说有个河东年轻人去伊犁路上叫土匪杀了,到底是不是成娃,也拿不准。

  萧陈氏双手合十,说:老天爷保佑我娃。

  我爷爷回过头对姑姑说:秀娃,以后你还是成娃媳妇,别乱想,说不定哪天成娃就回来了。有我女儿在家里等着,老天爷不许他死。

  我姑姑垂头流泪,说:爹,我知道。

  我爷爷又说:以后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

  我爷爷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后,姑父萧道成在姑姑心里真死了,从将那张照片摆上条几起,她名义上的这个男人就死了。

  9

  天气热得像蒸笼一样,一个月没下雨,黄河瘦了,从远处看,羸弱无力,凝滞了一样。葫芦滩上芦苇、蒲草疯长,油绿绿往两面蔓延,连上了河岸。一只鹰在葫芦滩上空盘旋,悠悠掠过河面。老林手拄锄头,眼睛随着鹰转。身后,月村却在望老林。中条山那边又一阵轰鸣。老林扔了锄头,站在崖头,甩开了臂膀,踏着脚步,对着黄河大声唱:得遂凌空愿,空际任回旋……老林的样子很滑稽,上身穿月村缝的白粗布褂子,下身穿挽到小腿的黑粗布裤,光头在阳光下反出明亮的光。老林就这么甩手踏步,忘情地唱,仿佛蓝天下只有他和那只鹰。

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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