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泮扬抱住了他,又拍又打,说:好兄弟,你还活着,还活着。当年看到两架日机同时向你开火,我以为你完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是不是坠到黄河里了?
罗春霆说:是。
黄泮扬说:七年前,政府已为你家发过烈士纪念章,你现在是烈士了。这些年你在哪里?
罗春霆怔怔站着,眼泪往下流。
黄泮扬说:咱兄弟都不容易,走,找个地方喝几杯。
清冷的小酒馆里,黄队长要了西凤酒、腊牛肉和几盘小菜。昔日战友相对而饮,酒酣耳热之际,黄队长黯然神伤,告诉罗春霆,三年前的一次对日空战中,他身负重伤,落下了腿部残疾,不得已离开航空队,被安置在宝鸡荣军院疗养。可他想,正当国家用人之际,作为军人,不能飞上蓝天报效国家也罢,怎能以一己之私拖累国家。黄队长也是商家子弟,伤势稍轻,即任荣军院消费合作社采买,这几天,正在渭南与人谈一笔买卖。不想与西去寻找航空队的罗春霆相遇。
罗春霆问起航空队,黄泮扬说:抗战八年,航空队的老战友除我受伤苟活外,其余队友全部殉国,无一人幸存。如今,第十七航空队建制尚在,却已转至上海,你当年战机坠落,杳无音信,政府已以烈士公告全国,再想归队,恐怕不易。
罗春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自语:都战死了,我还活着?
黄泮扬将酒再倒上,先自饮一碗,说:我俩都活着,可再也飞不上天空,为国效力了。
几碗酒下去,黄泮扬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我能在这里痛饮,也算捡了条命,来,再干。
又一碗酒下去。黄泮扬问:春霆,既已不能归队,以后有何打算?要不,先和我去荣军院?
罗春霆说:找琳。
黄泮扬知道,那次空战前,罗春霆妻子袁琳已怀孕三个月,算下来,孩子七岁。
黄泮扬问:这七年,你与袁琳通过信吗?
罗春霆说:没有。
黄泮扬半晌不语,再饮一碗,说:春霆,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你阵亡消息传出后不到一年,伯母悲伤过度,已不在人世。袁琳不得已改嫁给九中队曹雨生,你不要责怪袁琳,她以为你已阵亡,战争时期,她一人拉扯不了孩子,嫁给雨生,生活也算有了着落。
罗春霆怔怔的,眼睛发呆,喃喃喊:妈,妈,琳,琳。
黄泮扬看到罗春霆木木的,眼神发直,感觉不对。喊:春霆,你怎么回事。
罗春霆端起酒碗再次一饮而尽。
那一晚,两个人酩酊大醉,等黄泮扬醒来,罗春霆已不知去向。
15
果真像我爷爷严俊儒预料的那样,姑父萧道成还活着,而且很快回到河湾村。
罗春霆从陕西返回萧家第二年秋天,萧陈氏收到一封信。她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认得儿子的名字。“萧道成”三个字,将她已死去的心骤然激活,喊一声,老天爷呀!举着信颤巍巍小跑,一路不知跌了几跤,念叨,成娃来信啦 !站在河边台地上,对着哗哗作响的包谷地喊:月村,成娃来信啦!
月村正与老林在地里掰包谷棒子。一年前,老林回萧家后,更加迷糊,天天围着萧陈氏喊妈。想起二十多年杳无音信的儿子,再看独守十年空房的月村和虎头虎脑的恩娃,萧陈氏心软了。她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儿子,认了吧,她对自己说,月村权当女儿,老林权当招赘女婿,任由他们在一起。
通往西跨院的侧门不再锁,老林从地里干活回来,在西跨院拴了牲口,恩娃听到响动,一溜烟跑过去,喊老林叔吃饭。饭桌摆在正院廊檐下,太阳暖暖地照着,月村先给萧陈氏舀好饭,双手捧上,再舀好一碗,放在老林面前,接着是给恩娃舀,最后才是她自己的。老林不那么暮气了,有时候从河里抓条鱼,有时候从芦苇丛中捉只小鸟,掏几只鸟蛋,逗得恩娃咯咯笑,月村也跟着笑。萧陈氏心里隐隐作疼,眼前分明就是一家人,她自己是个外人了。
她死守一条底线,无论月村和老林再好,晚上老林仍要睡在西跨院,月村和恩娃跟自己睡在正院上房。月村常去西跨院帮老林收拾屋子,洗衣服,一去就是几个时辰,她认了;月村要和老林一起去地里干活,她也认了。但是,晚上不能和老林住西跨院,月村顶着萧家儿媳妇的名,得守萧家规矩。等她死了,月村和老林怎么住,就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