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村也站起身,却没有朝她等了十多年的丈夫走去,悄无声息进了厨房。
那人膝行到萧陈氏面前,抱着萧陈氏的腿,哭喊:儿子不孝,让爹妈操心了。
萧陈氏双手捧了那人的头:说:让妈看看,让妈看看,是不是我成娃?
那人说:妈,是成娃,是你儿成娃。
萧陈氏拍打着儿子脊背,哭喊:成娃呀,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回来?
那人说:儿也想妈呀!
萧陈氏说:再不回来,你妈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
恩娃站在身旁傻傻地看,萧道成问:这谁家孩子?
萧陈氏说:你儿子啊,都六岁了。恩娃,这就是你爹,快叫爹。
恩娃一脸恐惧,朝后退几步,转身朝厨房跑去,扑进妈怀里。
娘俩进了屋,看见条几上摆放的萧铭三遗像,萧道成明白爹已过世,又是一阵痛哭,头在地上磕得嘣嘣响。萧陈氏说:你爹十四年前就去了,到底没把你等回来。
哭毕拜毕,萧陈氏将儿子拉到面前,说:妈有二十多年没见你,当年你走时,才十二岁三个月,如今,都人到中年了,让妈好好看看。
萧道成说:妈,你也见老了。
厨房里传来呼嗒呼嗒响的拉风箱声,炊烟弥漫到院里。萧道成问:谁在厨房?
萧陈氏说:你媳妇。
萧道成惊愕:我媳妇,谁是我媳妇?
萧陈氏说:月村,大名叫严秀梅,你忘了,五岁和你订婚,十四年前,你爹给你娶回来。
萧道成瞪大了眼,问:有这事?
萧陈氏说:娶月村那年,你爹刚入八月就托人捎去书信,让你早些回来成亲,难道你没收到?
萧道成说:这二十多年,前几年还收过爹的书信,后十多年,柜上生意转到伊犁,黄沙戈壁,山高路远,孩儿不知多少回东望家乡,哪怕有封书信也好,可这十多年,何曾收到过片纸只言。
萧陈氏说:月村是个好媳妇,我做主,给你抱了儿子,你别怪她。
萧道成说:难道她一过门就守空房,等了十四年。
萧陈氏说:月村是个苦命女人,你要对她好。
萧道成说:是萧家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她。
月村端着方盘进了屋,低眉顺眼,恩娃跟在后面,扯着妈的衣襟,一步不离。月村轻声说:妈,吃饭了。
萧道成站起身问他妈:这就是月村?当年和我订亲时还是个小姑娘。
月村抬眼看男人一眼,又低下头。她脑子乱了,一遍遍向自己证实,这就是我男人,这就是我等了十四年的男人。男人果然身材瘦小,满脸透着精明,一双不大的眼睛好像查验货物般打量着她,突然跪倒在地,朝她一拜,说:月村,这十四年,你代我照顾父母,萧家亏待你了,受道成一拜。
月村泪眼簌簌,捂嘴跑进厨房,坐灶口板凳上流眼泪。
月亮已经西下,萧家院里黑漆漆一片。恩娃趴在月村膝头睡着了,厨房里的小油灯扑闪扑闪。上房里,萧陈氏母子还在说话,一阵哭一阵笑,仿佛有说不完的往事。
月村在等,等男人再和她说话。
上房里传来萧陈氏的声音。月村,你和恩娃先睡,我和成娃再说会儿话。
月村将恩娃抱进东厢房。屋内已经收拾一新,除了没有窗花、红烛和成亲那天的喜庆气,一切都和十四年前一样,还是成亲时娘家陪嫁的新炕单,新被褥,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月村端坐在炕沿上,又回到了新婚夜的寂寞无助中。那年,坐在这面炕上,她泪水涟涟,抱怨萧家欺骗了爹,抱怨爹不心疼女儿,抱怨老天不公。今天,苦等十四年的男人回来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想一会儿男人过来时,该是什么样子,会像老林那样疯狂激动,不顾一切地搂抱亲吻,还是像老戏里的小姐相公,文质彬彬,相敬如宾。老林这会儿可能已经进入梦乡,他会想自己吗?自己又怎么向男人解释与老林之间发生的事,怎么解释恩娃。又想起刚才男人的那一拜,她确实被感动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这么大的礼,而且施礼的是自己的丈夫。有这一拜,十四年的守空房,十四年的委屈,十四年的长夜漫漫,通通都被化解了。她是萧道成明媒正娶的媳妇,萧道成是她名正言顺的男人,这一切好像都是应该的,能说什么呢?
上房里,萧陈氏母子的说话声停了。谁家的公鸡咯咯打鸣,叫过三遍了。西跨院里,那匹老灰驴跟着昂昂长鸣。院里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她的心骤然收紧,门帘一撩,男人站在门口,没有一丝表情。月村站起身来,同样没有一丝表情,大胆地望着这个带给她一生痛苦的男人,露出幽怨的眼神。男人说:你睡吧,今晚我和妈睡,想多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