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和碗一次又一次地碰在一起,酒流在嘴角边,溅在衣服上,两个人一会相望着流泪,一会相望着痴笑。
“拉奎,你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像样的祭司。”
“是,我不是男人,我连我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下辈子你来做男人吧,我做你的女人,哈,哈哈……”
“不,拉奎,你下辈子还得做男人,你这辈子都还没好生做过一个男人……”
“好!我要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你要为我生个孩子,不,无数个……”
“哪会有下辈子,就算真有,下辈子谁也不会记得谁了。奎,你抱抱我,我脑门烫,身上好冷……”
“不许掉眼泪了,我们今天应该高兴,你看,我们又在一起了。”
“好,那我就笑,我笑的时候好看吗?”
“好看”。
“那就继续多笑笑。”
“好……”
花远笑着笑着就醉倒在拉奎怀里了。拉奎手脚发软,心魂飘飞。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清醒地痛苦着老去,从不知道醉了糊涂了,反而能让他们笑得像个孩子。不一会,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卸掉所有微笑的伪装,满脸迷醉地在他怀里睡着了,剩努努一个人还在一边像尊泥菩萨,自始至终微笑着看他们。
拉奎呆坐地上愣了好一会,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不禁起身恶狠狠揪住努努的衣领:“你笑?你还笑?”
“嘿,嘿嘿……”努努无动于衷,这么多天来,微笑是她唯一的表情。
“有那么好笑吗?你个没心没肺的,你没看见你妈妈的样子?”
“嘿嘿,嘿嘿……”
“你不可以这样笑,你得给我哭,哭啊!”
“嘿,嘿……”
“没有魂魄,你明天就要死了。你死了,你妈妈还有我也得跟着死,你很得意是不是?”
“嘿……”
“啪——”
拉奎一巴掌甩在努努脸上,制住了努努不停的笑声。
“你再敢笑,我就敢再打你,早把你打死了,我早得解脱!”拉奎揪起努努衣领,把她按坐在木窗边的椅子上。
“努努,今天我告诉你,你别再装了!你装给谁看呢?谁吃饱饭没事干了关心你有魂没魂?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不知道,但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痛不欲生吗?你以为你最苦恼,天下最苦难的事都摊你一个人身上了?你以为躲到天上去,烦恼就追不到你了?我告诉你,人世间所有的人生下来都是受苦受难的,比你苦的多了去了!努努你太没心没肺了,你只晓得伤害关心你的人!”
拉奎抓住努努双肩,狠劲地摇晃,努努的黑发绺巾般狂飞乱舞。
“努努,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洁白的云朵是会撒谎的,你现在看到的所有景象可能都是巫辞编造出来的。你看我,你看你妈妈,我们都会说谎,我们欺骗了对方,我们欺骗了所有人,也包括你,我们就跟天上的那些云一样,看着很光亮很好看是吧,其实里面装的全部是尘土,哪一天落到地上了,就是脏兮兮的雨水。你明白了吗?你明不明白!”
“你不笑啦?不笑了好!劝你回到地上,不是地上有多么好,是父母既然把你生养下来,你就得好好做人。你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吗?你知道你的祖先经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吗?你知道我们人为什么会有车七姊妹这种法术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只相信耳朵听见、眼睛看见的东西!今天,我要、我要把你身上的血放出来,看它们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努努……”
“努努……”
拉奎不知道自己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头痛欲裂,泪水像漫过堤坝的洪水一样在他脸上泛滥,这泪水越漫越多,像座堰塞湖把他身体淹没。他越挣扎越往下坠落,直至重重地跌进泪水之底,透过折射到泪里的光,他看到漫天层叠的蓝色云朵,看到一米多高的魂魄如何像影子一样潜回了努努的躯体,同时也清晰地看到几乎是同一秒钟,努努好看的微笑像绽放在黑夜里的一束烟火。魂魄归位后的努努走向她烂醉如泥的妈妈,把她从他怀里抱出,奋力拖向床上,然后又费劲地把他一点点拉拽到床上,让他的头和她的头挨在一起,他的手指和她的手指扣在了一起,他拉奎和他一辈子深爱着的女人第一次睡在了一张床上,呼吸着彼此的呼吸,他们的手边脚边,层层叠叠开满了梦花,荡漾着清晨太阳才会有的奶黄色的光泽,他的睫毛触到了它们绢丝样的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