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仍旧在固执着一种表情,笑得花远一筹莫展肝肠百结。这原本是张多么灵动的脸啊,会皱眉,会撇嘴,有时哈哈大笑,有时两眼泪汪汪,现在呢,眉眼鼻嘴全都安然无恙,只是没了呼吸没了波光没了生气。多会说谎的一张脸啊,把所有的苦难都压制在皮肤底下,却假意说着自己有多鲜亮……可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怎么也忘不掉逆反命运的那个恐怖夜晚,白晃晃的杀猪刀横在她身侧发着冷光,肆意剥去她衣物的男人打着酒嗝说,她若不依从他就去要了拉奎的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会比杀头猪麻烦多少。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样成为人家砧板上的肉,还得笑着嫁了,不能让拉奎知道后跟着痛苦。日子煮粥似的慢慢熬,前两年老天爷总算把他收了去,让她终于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可仍然不能想爱就爱想恨就恨。这些年,她不只一次地想过一走了之,却一再被河那边那抹黑影拽住,然而因着各种牵绊却让她不能一头撞到他怀里去。她知道他一直没娶,但谁知道是为什么呢,作为一个祭司,选择孤独终老无可非议再正常不过,她这副已皱无数褶子的皮囊凭什么去他面前晃荡,扰乱他的清静?这世间啊,活着就是受苦还债来的,如果躯体失去灵魂也可以不腐烂,她真宁愿努努干脆永远疯癫下去,只要她笑得好看,真的开心。
珍贵的第四夜,该死的第五夜,就这样被无所作为地胡思乱想着,极度奢侈也极度无奈地虚度了。花远不敢去找拉奎,也不敢出门去向任何一个人打听拉奎去了哪里。
还好,第六个深夜,拉奎总算出现了,说是被个远房亲戚请去镇鬼驱邪,也是人命要紧,怎么也推不脱,在他家折腾了两天才连夜赶回来。
“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快七天了。”说这话时,花远已把厢房的床铺整理出来,最后为枕头套上她从未启用过的鸳鸯绣花枕套,“寨子里没人知道你已经回来,今晚就在这里将就睡一下吧,我们多点时间和努努在一起。”
“对不起,我想不到法子了。”接连着熬夜,拉奎黑瘦的脸越发黑瘦,眼皮滞重,已载不动数日来叠加的疲惫。随着溢着樟脑香气的床出现,刚赶完二十多里山路,拉奎感觉身上骨头全被抽空,再没有站立的力气。
“真没什么法子了?”
“真没了。”
“啊……”花远咬紧嘴唇,左手捂住鼻脸,几天来一直压制在心中的泪水,一下子全爆了出来。
“花远……”拉奎储蓄了二十多年的勇气也爆发了出来,张开臂抱,一下子把眼前的女人揽入怀里。花远挣脱了几下挣不脱,便放弃了,放纵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在拉奎的怀里。
“一路上我就在想,没有时间,也没办法了,我们留点时间给自己吧。”拉奎说。
花远身子剧烈地颤抖,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花远……我、我实在对不起你……一辈子都对不起你……现在我们都老了,只能先欠着,等下辈子再还你了……”
花远仰起泪眼,看着紧挨着自己的脸,不禁抬起手挨了挨上面同样被上牙齿紧咬着的下嘴唇,轻轻说了声“拉奎,我不恨你,”就又哽咽了起来,“真、真、不恨你……”
“我恨我自己,活得连只阴沟里的老鼠都不如……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看你过得那么苦,苦了这辈子,我也不能帮到你……”
“我是有怪过你,可后来我就不怪了,你真找他拼命,怎么会是他的对手,人只要能不死,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你这一辈子也苦,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
“不苦,真不苦。”拉奎把花远抱得更紧,想把她焊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与她这样心无芥蒂地抱在一起,是他曾遐想过千万次的场景,“我一个人不孤单,你从来从来就没离开过我。”
“感谢老天爷又让我们在一起了。”
“嗯,感谢老天爷又让我们在一起了。”
“花远,如果是你到了半天云,不想回来,哪样是你忘不了,放不下的呢?”
“努努,还有就是放不下我的人。”
拉奎嘴角荡开一细丝微笑,说:“是的,我也是。”
时隔二十多年,他终于不再只是把她的幻影抱在怀里;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再度触摸到了他的心跳和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