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奶说,她年轻时喜欢圆脸、大眼的男人,却阴差阳错嫁给了小眼、方脸的表爹。这点遗憾藏在心里,从没对外流露过。
成亲第二天,表奶起床扫地,挥舞竹帚,把屋里屋外扫了一遍,似在地上划拉一个个圆。表爹重扫一次,一块一块被扫得方方正正,她远远望去,像极表爹那张脸。
好多年过去,表奶早忘了心头那点缺欠。她给表爹做的布鞋,也是鞋口方正,而表爹总嫌美中不足,一脚穿进去,刚刚合脚,就是鞋脸儿有点圆。
表爹说,和表奶在一个屋檐下过了大半辈子,不晓得她一天到晚都忙些啥,也不知她嘴里唠叨些啥,反正从没闲下来过。
不知不觉,有一天表奶就当妈了,接着又当婆了;而表爹也跟着成父了,再成公了。也不知从哪天起,表奶看表爹哪儿都不顺眼,可一时半会儿不见背影,就要大喊,表爹却装聋作哑,装作没听见,从不应声。
"表奶叫你呢!"我提醒表爹。"年轻时唤你表奶,她还不睬。哼!"表爹有些得意,连着又是一串"哼-哼-哼".
好多年前一个黄昏,表奶坐在门口做针线活儿,都伸手不见五指了,还在摸黑一针一线缝补衣裳。
问表奶咋不开灯呢,她说灯泡不亮了,我说搭把手帮忙换一个,表奶却没答应,笑眯眯地来了一句:等他回来吧!意思是让表爹收工回来了再换。
那晚夜深,两张凳子叠得颤颤巍巍,表爹立于凳上,表奶扶在凳下,灯终于亮起。表奶不是要等表爹换灯泡,而是在等他回来,他回来了日子实实在在,灯总是亮着。
表爹讲,年轻时出门在外,有一次喝多了酒,摸黑回家,走过一片荒坡,迷迷糊糊地跑到别人家门口。
这户人家门楣高大,屋里家具亮堂,看上去日子宽裕,递烟端茶邀他做客,正要跟着进屋,旁边一家也过来拉他,女主人模样周正,长得甚是好看,说饭菜已备,酒温尚热。 直至鸡叫三遍,东方泛白,表爹发现自己躺在墓地两坟之间。幸好没胡乱跟人走,不然就一觉不醒,再也回不来了,他有些后怕地说。
有一阵子,表爹常与表奶拌嘴,表奶声高八度,总占上风,他每次败下阵来,都是木着脸,坐在门口默默抽烟。 那坐法颇为奇妙:两个小凳,一个东倒,一个西歪,拼起来却是将倾未倾,不倒不歪。表爹分腿跨坐其上,稳稳当当,一站起身,凳子又恢复原状,一个西歪,一个东倒。表爹抽罢一袋烟,气也差不多消了,便下地去干活。不知他的坐姿藏着什么玄机,难道过日子就是这样骑虎难下,该干嘛干嘛?
我毕业后回到乡下,在学校读的是林果专业,给农人讲解果树栽培修剪技艺,倒也头头是道。有一天遇到表爹,他说要考考我,让我去认认树。 山坡上大片果园,有十多个树种,正开着花,表爹指指这株,又指指那棵,不是秋李山杏,便是拐枣油桃,我都一眼认出,一一答出树名。表爹忽然问:能认出哪棵是我栽,哪株是你表奶种的么?我一下傻眼了,左瞧瞧右瞅瞅,梨花白嫩杏花红,枣花细来桃花粉,几无差别。表爹见我为难,嘿嘿一笑:你表奶一个女人家,力气小,坑窝儿挖得浅,树长得娇弱,再看那树上的花,开得妖里妖气的,就是她所栽。
土丘光秃,几乎寸草不生,横亘在门前,挡住表爹目光,只能望见半截山,风水先生说,若能移去,门口敞亮还多一处宝地。
到山上种地,也要打此路过,出门就爬坡,年轻时腿脚灵便,不在话下,上了年纪蹒跚而行,背一点粪肥,就像群山压肩,双脚踉跄,直不起腰身,表爹脸上流淌着悲伤。春天里,表爹扛锄步入土丘,有人问他这是要移山么?表爹嘿笑道,傻子才去移山呢,我是垦荒种地。原来他早已把土丘移走了,心中草木葱茏,庄稼茂盛,风景这边独好。
前不久,我回到乡下,路过一块庄稼地,禾苗稀稀拉拉并不茂盛,杂草薅得也不算干净,似乎是一个生手所为,还没学会侍弄庄稼的诀窍。 一打听,这块地的主人却是表爹,他种了一辈子地,年过八旬体力不济,每天爬起来都要到地里去挖抓,难以做到精耕细作,加之播种时不施化肥,不喷洒农药杀虫,青苗便长得面黄肌瘦,收成很是欠薄。
虽说是这样,但面对表爹之地,内心忽然多了敬畏和感动,我看到了一个长者躬耕不息的身影;伫立地头,也闻到了五谷飘扬的芳香,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