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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与小姨妈

时间:2024-09-19    来源:馨文居    作者:红彤彤  阅读:

  居住在道湖这个小小傍水村子里的,原本只是刘姓一族,后从外地迁徙至此的几户杂姓也大多是刘姓姻亲带故的,或临时落脚暂住的,像廖伯伯家,我们家和姨爹家都是。刘姓宗族原是道湖百年旺族,后来开枝散叶,分亲立宅便有了二十多户刘姓人家。我外公这一族原也算是刘姓宗族中人丁兴旺的大户,但从外公往上溯三代,不知惹上了什么官司,家族便迅速衰落下来了。到外公这代仅有三户人家,而且都不是兴旺之家,外公育有两男两女。伯外公家有两个女儿,叔外公家有一男一女。我们家寄居在道湖的时候,伯外公和叔外公家都已是嫁的嫁了,走的走了,只留下伯外婆一个孤寡老人守着一幢里里外外有好几间的空房子。伯外婆人十分慈祥,她老人家也特别疼爱我的母亲。这不仅仅是母亲格外照顾伯外婆,而是当时父亲他们国民党第四军驻守长沙时,父亲于金钱物质上对伯外婆和她守寡养大的两个女儿格外照应,同时伯外婆两个女儿出嫁时父亲也给予她们不少资助。因伯外公去世的早,伯外婆一家生活十分拮据,娘仨守着几亩薄田过活。父亲还为伯外婆治好了困挠她多年生长在背部的痈疽疔疖病。道湖是水乡,这儿的田地全都种植水稻,村民们几乎常年赤脚,只有走人家或去城里办事才穿上鞋。加之地域气候常年潮湿,这里几乎人人都患痈疽疔疖病,严重的半截脚都常年肿烂。而且痈疽疔疖并不只是脚上长,很多乡邻背部、肚子上、脖子上都长。父亲在卫生队配置了一种特效药膏,治好了许多乡邻的这种病,因而父亲在长沙东郊杨家山一带有很好的名声。父亲也因好名声娶到了被誉为杨家山下一枝花的母亲。

  外公是专做喜奁的精巧木匠,在长沙东郊一带十分有名。尤其是他的精雕细刻的技艺,被当地木工手艺行誉为“喜奁刘一刀”。所谓的喜奁,是指专门为婚嫁喜事打制木器的木工行当,但它是木工行当中最为抜尖的技艺,活儿精,工钱高,不甚劳累却十分讨喜。尤其是大户人家嫁女更讲究阔绰和攀比,因此出嫁的箱箧柜台就更讲究了,而箱箧柜台最讲究上面的雕花镂景、人物故事的浮雕。高档如金丝楠木,黄花梨,檀香木,酸枝木等都是雕花镂景、刻画人物故事的上等木材。外公最擅长雕刻人物故事,而这些人物故事大多取自民间流传的故事,诸如“八仙过海”“桃园结义”“昭君出塞”“西施浣纱”“苏武牧羊”等等。雕花镂景则有“花开富贵”“岁寒三友”“出水芙蓉”“石榴抱籽”等。另有“三潭印月”“春江水暖”“卢沟晓月”“寒江钓雪”等介于风景和人物故事的浮雕。这些雕镂往往将国画、山水画和书法精妙地结合一起,把民间传说与文学意境浑然架构,故事意味强烈,意境深远而隽永,极具观赏意义和收藏价值。可惜的是文革期间,这些艺术精美雕花镂锦的喜奁大多被当作四旧,让造反派红卫兵刀劈斧砍,点火焚烧,毁灭殆尽。

  那年月能打得起喜奁的大都是大户人家,而且一般打一房喜奁差不多要耗时小半年。半年里吃得好,睡得安稳,风雨不侵,太阳不晒,因此外公像一介白面书生似的,穿得也清秀,显得极文雅。外公本就是个美男子,身材高大,印堂宽阔敞亮,尤其是一双深蓝蕴藉的桃花眼,眼底蓄满桃花水,眼波藏着春风笑,着实迷人。这就算了,关键是他鼻挺如峰,唇红齿白,略显消瘦的一张脸总是绽放着笑颜。说起话来音量不大却铿锵有力。所以他在大户人家做功夫就占尽了先机,极受欢迎。请他上门打喜奁的都要提前一两年打招呼。自然外公家的日子也过得丰足,何况外婆是在教会办的育婴堂长大,从小淑女般的教育,断文识字,精明干练,且长得俊秀淑雅,气质不凡,深得外公的欢心。外公在外雕镂,外婆在内持家,她把整个家庭打理得条清理晰,庭院爽朗,很得外人称道。

  外婆生育两男两女,且是插花生育,母亲为大,大舅随后。母亲和大舅把外公和外婆长相的优点悉数继承且发扬光大,而且他们两姐弟的命运也有几分相似,坎坷一生,历尽艰辛。母亲是长沙东郊远近闻名的美女,初长成时上门说媒的就踏平了道湖村前的大路,城里开金铺的老板甚至是聘礼先行。然而终究还是被父亲握着的手术刀来了个“横刀夺爱”。父亲他们部队驻扎在长沙东郊时,父亲为杨家山下的许多乡邻治好了痈疽疔疖病而声名远播,这很得外公的赏识。当时正值抗战胜利,国民党的军队装备先进而新潮,在一个年青英俊又威伍气势的白面军官厚备聘礼,在一众英气勃勃的军官簇拥着登门求婚的阵仗面前,外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欣然同意了他大女儿的这门婚事。

  然而终究是外公的虚荣心害了我的母亲。母亲婚后不到三年,解放战争全面爆发,父亲的部队开拔前线,战火纷飞的四五年间,父亲无任何消息。母亲带着姐姐寄居在娘家,日子不但艰辛难熬,还整日提心吊胆,除担心父亲在部队生死未卜外,还担心战火时时漫延到道湖乡下。既要熬生活又要四处流浪逃兵。外公把父亲抗战后攒下交给他的钱紧紧攥在手中,不愿为母亲和姐姐们的生活计,一个子也不拿出来。后来为二舅娶亲,外公却大肆挥霍,用了大部分钱。可能是怕父亲回道湖盘询他的钱作了何用,外公便把余下的少量钱,买了几亩薄田在母亲名下放租,并让母亲带着姐姐寄居在他们一间狭小的房子里艰难熬生活。父亲被俘回道湖后,“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钱财又丧失殆尽,心里虽对外公腹诽不已,但又有啥办法呢,毕竟是外公应允的这门亲事。父亲只能暂时落脚道湖。父亲没办法,在朋友的接济下,在道湖一乡邻的连屋傍搭起两间茅屋,算是有了个栖身的居所吧。我童年的大多光景都居住在那两间简陋的茅棚中,自打记事起凡逢刮风下雨,我和姐姐们携在一起,看母亲总是把家中的谷米抓上一把撒到茅棚顶上,并祈祷老天爷保佑我们,别被风吹雨打塌了茅棚,将一家子砸死了。

  当年父亲成婚后十分感激外公,他把自己抗战后积攒的几乎所有钱除大部分交由外公保管外,还慷慨地资助大舅在广州读书,资助小姨妈在长沙读书。直到他随部队开抜前线,所有积蓄几尽掏空,并没有给母亲留下三瓜俩枣儿。后来我问过父亲,抗战后的积蓄从何而来的,父亲告诉我大多是国民党作为战后的接收一方,大肆搜刮贪汚吃空晌得来的。军队里上行下效,层层如此,谁都绞尽脑汁想分得一杯羮。当然这种腐败的景象也是后来压垮国民党军队的最后一根稻草。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用了八年的时光艰难地收拾完小日本后,仅仅用了不到四年的光景就把美式最精良装备武装的蒋介石八百万军队打得分崩离析,一败涂地,剩下少量残余只好滚到了台湾,苛延残喘,望洋兴叹。

  这里不得不说下我的大舅和小姨妈。外公外婆最强大的基因遗传给了我的母亲和大舅,却没把他们长相的优点遗传给二舅和小姨妈。母亲自不待讲,长沙杨家山下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大舅生得高大英俊风流倜傥,是一经典的美男子,气宇轩昂的青年。而且他聪慧多情,在国民党军队办的广州无线电学校是妥妥的校草加学神。大舅毕业分在国民党一军舰上任话务队长,他出色的无线电技术和英俊的长相及踏实的工作态度很快就被他的舰长肯定并看中。于是舰长便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把他一个在南洋拥有巨额财富朋友的大女儿介绍给了大舅。这个南洋的富豪姓乐,他在南洋有上万亩橡胶林和数家橡胶加工生产的大型企业,他生产经营的橡胶轮胎直接出囗美国,而且占有美国三分之一轮胎经营的份额。他的大女儿叫乐毅,天生丽质,娇宠富贵,当时正在美国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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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舅和乐毅见面后,乐毅一眼就相中了风流倜傥,潇洒英俊的大舅。乐毅对大舅千般风情,万般怜爱,她极力劝说大舅和她同去美国,去美国她父亲的公司工作,等她毕业后便立马结婚成家。但大舅当时在军舰上的报务工作正春风得意,他舍不得离开他钟爱的事业,暂时也不想去美国。后来听母亲说,大舅不愿去美国,还有一重要原因,那便是大舅不喜欢乐毅骄纵奢侈的作派,不喜欢她得天独厚的优越感。乐毅并不灰心,她说服自己的父亲让她和大舅订立了婚约。乐毅想依自身的家庭条件,缔结婚约后就牢牢拴住了大舅,日后再慢慢劝大舅去美国发展,还怕大舅不归服在自己的美好制肘中吗。

  这世上的事有时还偏偏就不以个人意志而转移的,乐毅没想到,自己亲手煮熟的鸭子还真的就飞走了。

  当时大舅所在的舰艇报务组是租住在广州环市东路一家生产扣子的老板开设的大公馆里。那个生产扣子的大老板姓邓,虽说他比不过乐毅家那样的生意兴隆,财富显赫,但当时他已是南中国最大的服装扣子生产经营的商人。这个老板有个独女,叫邓瑞萍。邓瑞萍长得花容月貌,气质高贵。更难得的是邓家小姐性情温和纯厚,为人贤淑善良。她和乐毅相比,无论是天生丽质还是性格为人那都要优胜许多。当时邓小姐正在国立中山大学医学院攻读临床医学的妇科专业。某个星期天她从学校回到公馆的家中,和大舅撞了个正着。俩人无意一瞥,竟仿佛是前世的情侣,今生再次相会,眼前这位邓姓小姐正是大舅择偶成婚最理想的选择。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不能自抜,交往一段时日后,便许以了终身。这冥冥之中注定了大舅婚姻的坎坷。远在美国的乐毅岂能罢休,她与大舅有婚约在先,她是不会甘心的。

  广州解放后,大舅因国民党军舰报务员的敏感身份自然就有几分落魄了。不知是新政府忽视了大舅的一技之长,没有录用他为建设新中国出份力,还是大舅自身的问题,总之,大舅没有了工作,却参与了偷渡香港走私黄金的生意。而大舅的这一切都被乐毅了然于股掌之中,虽然当时大舅和乐毅已解除婚约,大舅与邓家小姐已缔结百年好合。乐毅是那种自己得不到的美玉,她宁愿让这块美玉碎尸万段的人。她居然特意从美国回到广州,向新政府部门检举揭发大舅在无线电学校时就是国民党谍报人员,并且还参与了偷渡香港走私黄金进行黑市交易的罪证。大舅很快就被政府逮捕收监改造,其时大舅已生育了两个帅气漂亮的男孩。再后来大舅妈探监回来后又生育了第三个儿子,更加帅气漂亮。而此时,大舅妈娘家让大舅妈带着孩子随家里一同移民去美国,大舅妈死活不肯,硬要带着三个孩子在广州等大舅刑满释放,出狱回家。

  然而她这一等便枉废了她的青春年华,她对大舅的一往情深使她望眼欲穿。大舅收监后被发配到韶关一硫磺矿挑运硫磺,但他哪里能吃得那般苦呢?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在大炼钢铁的日子里,大舅又被派到小高炉,没日没夜地投入大炼钢铁的劳作中。不幸的是,后来大舅又染上了风寒,久咳不愈遂发展为肺痨病,没多久就死在炼钢铁的工棚里。及至大舅妈被通知去收尸时,大舅妈已辨认不出大舅的真形了。大舅妈把大舅的骨灰留了些在广州家中祭祀,然后把大舅的另一些骨灰,送回道湖老家安葬。大舅妈向我母亲哭诉说,她去认领大舅的尸首时,大舅枯瘦如柴,脸部已肿胀难以辨认,身躯佝偻成一只虾一样,哪里还有从前1.92米的身形呢。大舅妈是从大舅后脖颈上一颗据说是富贵痣上辨认出大舅尸体的。矿上让大舅妈确认大舅的尸首后,便匆匆将大舅的尸体火化后,交给大舅妈将骨灰带回了广州。大舅妈原是中山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产科主任,大舅被抓后,医院也将她辞退了。她只好靠着自己精湛的接生医术,在街道居委会的帮助下,专门上门为街坊邻居接生,赚几个微薄的钱,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后来她的三个孩子都相继偷渡逃港,老大和老二都逃了过去,只有老三葬身鲨鱼腹。大舅妈也在文化大革命中患病逝去,叫人好不唏嘘。

  小姨妈也是靠父亲的资助在长沙读财会速成班毕业的。小姨妈这人个性和外公有些相似,她是有几分势利的。她财会速成班毕业后分到商业局任会计,后与同任会计的前姨爹结婚后生有两个女儿。57年前姨爹被打成右派分子,小姨妈便与他办了离婚手续,他们育养的大女儿归了姨爹,小女儿归了小姨妈。她的大女儿和我前后出生,我小时候奶水不够,小姨妈回娘家坐月子,我还常吮吸小姨妈的奶水。长大后,小姨妈常微笑着对我说:“红伢子,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哩,要记得长大报答姨妈啊!”那时小姨妈还跟母亲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大女儿许配给我,让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只是57年小姨妈和姨爹离婚后,前姨爹带走了他们的大女儿。从那时起我也就再没见过小姨妈那个大女儿,童年的印象也逐渐淡漠了,只记得她生有一双大又圆的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她的名字叫“学媛”。

  小姨妈也终究没能摆脱与右派有缘的命运,后来她调去岳阳商业局工作,与同样被打成右派从中央外贸部下放到岳阳商业局的后姨爹结了婚,又生下一儿一女。听小姨妈跟母亲说,其实那个女孩是被护士掉了包,她生下的是个男孩。为她接生的医生给她看了,并反复告诉她是个带把的。但之后送给她喂奶的却是一个女婴,当时她就询问了护士,护士却硬说小姨妈搞错了,恰好后姨爹想要个女儿,便阻止了小姨妈欲去找接生的医生闹腾。我见过小姨妈的那个女儿,既不像后姨爹,更与小姨妈无丝毫相像。后姨爹是上海人,尽管打成了右派,又从中央下到地方,但他博学多才,骨子里的优越感和傲气似乎与生俱来。他和小姨妈一样看不起曾是国民党军医官的我的父亲,尽管明面上不说,但从他们的行事作派以及不与我们家怎么往来便知。尤其是文革后,后姨爹平反回了外贸部做到了关税司司长的官位,姨妈也调到商务部任总会计师,我们两家便再无来往。不知小姨妈可记着是靠我父亲的资助,她才读完书参加工作的,也不知她可记得她再婚生下的儿子也是我母亲帮她带养到三岁的。但我记得小姨妈刻意与我父亲生分的情景,也记得文革中父亲落难时,她刻意的避嫌。尽管那时后姨爹同样下放到华容县,真真就住在与牛栏隔壁的临时搭建的茅棚里。

  我下乡时,母亲让我去看望后姨爹和他的一对儿女。那正是八月的秋雨季,后姨爹住的茅棚经不住连阴秋雨的袭击,往往第二天早晨起来,头晚脱在床前的鞋子都漂了起来。而且外面是大雨,屋内是小雨,外面不下了,屋里仍是霪雨霏霏。那会儿母亲带大的表弟刚八岁,长得瘦骨伶仃的,且肛门生有蛲虫,总挠痒不已,每每让我给他挠肛门。及至我走时,两个表兄妹巴巴地站在茅棚前,目送我消失在湖区濛濛的雨雾中。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幕还常常刺痛着我的心胸。后来听我大姐姐说起,文革后小姨一家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我下乡时去看过的那对表兄妹,现在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北京,两兄妹联手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财富如山。如今老一辈都已作古,我们晚一辈也再无什么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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