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谈起物质生活,总说衣食住行,衣排在第一位。很多人可能奇怪,填饱肚子是攸关生存的大事,而衣服在炎热的夏季并没那么重要,为什么衣会排在吃之前?那是因为,衣服除了保暖的实用功能,还是地位等级的象征,更是自我意识和性别意识的投射。
这几年穿汉服成为新风潮,走在路上,总能看见穿着不同制式古装的年轻人,从秦汉的曲裾深衣,到唐朝的襦裙袍衫,再到明朝的马面裙、飞鱼服,这些色彩鲜艳的精致服装构建了一个个雍容典雅的文化意象。小时候我很好奇,电视里的古人都穿着宽袍大袖,那他们如何下地劳作?他们的衣裙都拖在地上,又该几天洗一次?后来才发现,这是对古人的错误想象,古代的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会穿这种衣服。
中国古代的“棉”字指的是木棉,塞在冬衣和被子里的“绵”是丝绵,也就是蚕丝。在古代,轻薄柔软又富有光泽的丝绸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在民间是能够充当货币的硬通货。唐玄宗在《令钱货兼用制》中肯定了布匹作为实物货币的合法性,“绫罗绢布杂货等,交易皆合通用”;白居易的《卖炭翁》中,太监买走卖炭翁的木炭,支付的货币是“半匹红绡一丈绫”。所以,古代的老百姓根本享用不起用丝绵做的衣服和被子。
哪怕到了明清时期,中国已经开始种棉花,但布料依然是普通家庭的贵重物资。一直到民国时期,衣服都还是硬通货,不仅高档面料可以典当,穷苦百姓的旧棉袄也能典当。当时有种行业叫作“估衣”,专门负责二手衣服的评估和交易,在天津有条街就叫估衣街。
那么,古代的穷人穿什么?麻布和葛布
《诗经·七月》里写道:“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人们将麻放在淘米水里浸泡后,剥下麻皮搓揉成麻绳,然后将其手工编织成布片,做成衣物。古代的麻布和今天的麻布片一样,粗糙又透风,吸了汗水会变得沉重,这种用麻布做成的衣服叫作“短褐”,贴身穿十分扎人,御寒效果也不好。明朝文人杨士奇在《汉江夜泛》中写道:“短褐不掩胫,岁暮多苦寒。”短褐上衣的长度刚好包裹住臀部,不到膝盖;裤子则是露着脚踝的七分裤;脚上再搭配一双用稻草搓成的草鞋,这就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标配。
短褐也是不染色的。古代染色技术不发达,染料又昂贵,只有达官显贵才能享用,老百姓根本消费不起。短褐的颜色就是灰白色的麻原色,所以古代常用“白衣”代指平民,读书人考取功名被称为“释褐”。《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的恋情曝光后,崔相国夫人对两人的安排是:“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
相比麻布,葛布更为清凉透气,所以葛布衣服一般都是在夏天穿。劳动人民穿葛布衣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诗经·葛覃》就描写过一位劳动妇女采葛制布的场景:“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诗里的“绤”是粗葛布,“絺”是细葛布。细葛布中的精品被称为“绉”,是一种轻薄透气的奢侈品。普通老百姓穿的都是粗葛布,由粗葛布制成的葛衣、葛巾成为老百姓最常见的穿着。《南史·陶潜传》里记载了陶渊明用葛巾滤酒的事迹:“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热,取头上葛巾滤酒,滤毕还复著之。” 芦花和羽毛
在寒冷的冬天,光凭麻布和葛布根本无法抵御寒风,老百姓便把秋衣做成带有内部夹层的夹衣,往里面填充芦花、草絮等植物纤维。《二十四孝》里有个故事叫《芦衣顺母》,讲的是闵损的继母虐待闵损,冬天继母给自己亲生儿子做棉衣,却给闵损穿芦花衣。继母的恶行暴露后,闵损不仅不怨恨继母,反而劝父亲留下了继母。古代的穷人如果连麻絮都买不起了,就只能去河边采些水生植物的絮状种子来御寒。明朝养生大师高濂就在《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中描写过用香蒲制作被褥的方法:“九月采蒲略蒸,不然生虫,晒燥,取花如柳絮者,为卧褥或坐褥。”
除了植物纤维,老百姓们还把眼光投向动物的皮毛。李白诗里的“千金裘”是贵族才能享受的,老百姓连想都不用想;如果家境还算过得去,可能有件祖传的羊皮袄或狗皮褥子,可以供家里的老人在冬天御寒。但是对穷人来说,家里可能根本养不起羊,就只能用一些完全不值钱的鸡毛、鸭毛做冬衣和被子。大家不要把这种冬衣想象成今天的羽绒服,羽毛和羽绒是完全不同的,羽毛又硬又长,穿着扎人,味道很大,也不保暖。清朝时,法国传教士吉伯察在游记《中华帝国纪行》中写道,当时有一种贫民救济机构叫作“鸡毛房”,在房内铺满鸡毛,乞丐们不分男女,都可以躺在鸡毛堆里过夜,一晚上三个铜钱。有一首竹枝词就是写鸡毛房的:“弃儿终日向寒啼,羽翼徒怜养未齐。三个青蚨(铜钱)眠一夜,鸡毛房里似鸡栖。” 用纸成衣
芦花和香蒲看似绵软,但都是粗纤维,不能形成稳定的蓬松结构,保暖性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于是,人们想出了保暖的新办法——穿纸衣。用纸制作衣服的工艺其实在南北朝就有了,但直到唐朝才真正发扬光大。唐朝的纸多为麻纸,麻纸纤维含量高,防蛀耐磨,柔软度适中,经常被拿来当作丝绸衣服的内衬。唐朝造纸业十分发达,纸张不再是达官显贵的消费品,普通人家也能用纸来糊窗户,穷苦的老百姓把那些用过的废纸收集起来,代替丝绵塞进夹衣里御寒,保暖效果很好。相比其他中国本土的植物纤维,麻纸纤维和棉花更相似,虽然看起来薄,但是能够阻止空气对流。把纸一层层塞进麻布里,比芦花、荻花保暖性强很多,又比鸡毛、鸭毛舒适。
唐朝老百姓穿纸衣,是物资匮乏之下的无奈之举。这些纸衣的制作方法十分原始,只是将纸张粘连在一起,裹在身上御寒。《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九》中写到唐人粘接纸衣的方法:“古法用楮树汁、飞面、白芨末三物调和如糊,以之粘接纸缝,永不脱解,过如胶漆之坚。”在唐朝,纸衣不仅成为穷人在冬天最经济实用的衣服,也成了僧人们御寒的选择。因为缫丝时必须烫死蚕蛹,僧人们认为用丝绵做衣服有伤天和,在轻便保暖的纸衣出现后,便纷纷穿起了纸衣。唐代陆长源《辩疑志》中记载:“大历中,有一僧,称为苦行,不衣缯絮布絁之类,常衣纸衣,时人呼为纸衣禅师。”
到了宋朝,麻纸渐渐被皮纸取代,这种由楮树皮做成的皮纸非常坚韧,做出的纸衣不仅保暖,还能防水。清代学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十五》里写道:“长乐有榖纸,厚着八重为一,可作衣服,浣之至再不坏,甚暖,可辟露水。”皮纸做成的纸衣可以染色,可以水洗,不仅可以当常服,甚至可以当作雨衣。因为纸衣在贫苦老百姓间流行,成了清贫生活的象征,而它洁白如雪,暖如丝绵,性价比又高,连不缺钱的士大夫群体也开始跟风穿纸衣,认为这更能体现出文人的高洁风骨。士大夫群体的加入,使得纸衣的制作工艺进一步提升。《文房四谱·纸谱》记录了宋人制作纸衣的方法:“亦尝闻造纸衣法,每一百幅用胡桃、乳香各一两煮之。不尔,蒸之亦妙。如蒸之,即恒洒乳香水,令热熟阴乾,用箭干横卷而顺蹙之。然患其补缀繁碎,今黟歙中,有人造纸衣段可如大门阖许。近士大夫远征亦有衣之,盖利其拒风于凝冱之际焉。”在宋朝,因为纸衣的需求量太大,制作纸衣也发展成一种专门的行业。
穿纸衣渐渐从无奈之举变成一种文化象征。老百姓不仅穿纸衣,还制作出了纸帽、纸被、纸帐、纸甲等用品。南宋诗人李曾伯专门为纸衣写诗,在《用韵答纸衾简云岩》中夸道:“欹枕犹存舒卷声,覆寒时与寝衣更。价廉功倍人人燠,一幅春风造化成。”纸衣破了,还有专门的修补妙招,明朝方以智在《物理小识·衣服类》里记载:“纸被旧,毛起将破,用黄蜀葵梗五七根,槌碎,水浸其涎,而刷之,则如新。嫌纸被作声,则以芝麻箕烟熏之。”纸衣和纸成了普通人的生活必需品,伴随他们度过寒冬。一直到明朝时期大面积栽种棉花,有了便宜又吸汗的棉布,纸衣才从历史的舞台上渐渐退出。
我们看历史的时候,眼睛总是被那些精致美丽的艺术品吸引,为帝王将相的传奇故事感动,其实,历史并不仅仅是这一小撮人的历史,真正的历史是普通人的历史。只有了解古代普通人的生活,我们才能了解古代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