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清晨访客
落户后漕月余,到我们“家中”的访客不少,尤其是有一次“清晨访客”给我的印象深刻。
那是12月初的一天清晨。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谁呀,这么粗鲁!
记得是黄易能去开的门,我瞥见站在门口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干部模样。听他的口气极严肃:“你们是刚来的知青吧?”
黄答:“是啊!”
男子自我介绍:“我是公社武装部长!”
经历了文革的人,尤其是我等曾经的红卫兵,对什么武装部呀,某某部队呀之类有一种自然生成的敬仰。我们立马肃敬起来。
听部长说:“昨天深夜你们听见没有,天上嗡嗡的飞机声!”
正是前三十年睡不醒的年纪,何况这里环境富含负氧离子极有利于“催眠”,我们都说没有听见。
以下部长几乎是命令式语气了:“你们听到哈,这里离大坂营近,昨天的飞机很可能是在空投台湾的特务哦!这些天你们只要发现路上有来路不对的人,一概抓起来,扭送到公社!”
仿佛空投特务就藏在我们周围不知哪片林子里,一下子,空气差不多快凝固了。我们三人先是一怔,然后异口同声的回答:“要得要得!”
部长一走,我的心里有种怪捞捞的感觉。以前只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过到抓特务之类的故事,现在轮到自己上阵了?有点兴奋,有点紧张,有点忧患,也有点怅惘。
看来,木叶村树欲静而风不止,青山绿水篇中还要加点英雄主义情调耶!
那几天,我们都没外出串联,老老实实地呆在生产队地里,和老乡们一起挣工分。
八、点播记
六七十年代的木叶村,在农事方面,除了农业学大寨的大势所趋弄出些改土开田之类的事儿以外,也就是小春洋芋大春稻谷,这些事在农村就像城里人看烟囱冒烟一样普通,没什么值得叨念的。但个中有一些细枝末叶的道道,算是后漕独有,也还值得回味。
先说说广种薄收的艰辛事。在这人称“盖上”的地方,自是深山更深处,耕田种地十分的粗放。除稻谷耕作比较系统外,其它如点包谷、栽洋芋、种红苕,都是典型的广种薄收。
听队里人摆龙门阵,才知道队上竟然有一片“飞地”在几十里外的山上。每年春秋时节各组织一次“远征”,带上干粮,驻屯十天半月。春播秋收,只管两季活路。谈起这个“庞大生产队”的庄稼谱,真有点当年359旅屯垦南泥湾式的豪迈啊。庆幸的是,一直到离乡返城,我都没能应征加入那支远征队伍。现在想来,不知幸也不幸。
但大山坡上点播包谷的事,我是亲身历过的。下面,就看我们是怎样在大山坡上点播包谷的吧!
早饭后,大约是十点钟左右吧。先是队长走出家门,不惊不诧,不叫不吼,家家户户的男女劳动力仿佛心有灵犀,无声地多点跟进,一路汇聚,在公路上差不多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游击队伍。一天的革命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队长带领“部队”离开后槽“基地”,沿酉兴公路朝兴隆方向徒步前行约莫一个桩(一公里)便是道班,从道班向下鸟瞰是一片深沟,沟两旁的坡地,陡峭如壁。坡面除了稀稀拉拉长些灌木,大多光秃秃的,远看就是一片不毛之地。但那是后漕的土地,在大寨精神的感召下,自然是要种上革命的庄稼呀!
种什么呢,当然是包谷。包谷这东东,只要你把种子给弄到土里去,只要飞鸟或野物不“中饱私囊”,剩下的就是假以天时,背起背兜去掰包谷了。
但在这片坡地种包谷却绝非易事。首先就是一个陡字了得!不用仪器测量,正常人一看就不会怀疑,这里的坡度没70度也有60度!
再打量一下我们的装备。左肩挎一个笆篓,装灰肥。右肩挎一个笆篓,装包谷种子。一只手握一把短柄小板锄头。向上攀爬时,另一只手抓住灌木或者草丛以助力。步进后,身体前倾,作贴紧山体的姿势以稳住脚,然后试着单手用力挥锄头,在薄土上撅出一个楔形的小坑。且慢!挥锄那只手紧握锄把不能放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类似现代攀岩的动作流程,一丝也不能苟且。接下来,另一只手做左右运动,左掏灰,右掏种,最后用锄头将楔形小土坑还原作填埋处理,这一着是防飞鸟或野物掏食种子。这样,一个完整的流程结束。别的我不说了,啥子肚子饿了呀,口渴了呀,今天有点脚酸腿软呀这些事一概都不说了。就是这样一个流程,你设身处地地体验一下,若奈之何?
好了,接着便是同样流程,用身体作机械运动,周而复始。当这支“山地部队”终于攻克整片高地,看着这群猿啸鹤鸣着一串串梭下坡的男女老少,你我知青辈又有点淡淡的忧愁了,这一屁股梭下去,又要愁明天洗衣服的事该找那个女生代劳了。
九、畲田记
木叶村虽地处盖上,总体海拔较高。但村落周边,有山大多不高,虽坡坡坎坎,生态却很好,除了田土就是森林。我所在的后漕,当时人均田土三亩多,比很多平坝地区高出不止一倍以上。而人丁却不算兴旺。后槽当时全队170人,在周边算很大的“部落”了。邻近的魏家湾,“领地”更大,却只有数十丁口。这种地广人稀的农耕环境,为畲田提供了条件。
所谓“畲田”,就是焚烧草木成灰,以作庄家之肥。这种方式,是远古刀耕火种时代的孑遗。古称此法为火田、火耕,或刀耕火种、刀耕火耨。此法又分为旱田法与水田法。旱田法在火烧草木后,下包谷种、苕种土豆之类。水田法则在焚烧后以水溉之,下稻种。一段时间后当草与稻互生时,薅草除之,再以水灌之。宋代许观《东齐纪事》就详细记载了这一过程:“沅湘间多山,农家惟植粟,且多在岗阜。每欲布种时,则先伐其林木,纵火焚烧之,俟其成灰,即布种于其间,如是则所收必倍,盖史所言刀耕火种也。”
许观所谓沅湘与木叶村所在之酉阳为同一水系属地,尤其是沅江一带与酉水沿岸,皆巴人之裔五溪蛮聚居之所,风习当大同小异。所记刀耕火耨之俗,也应相类。
我所经历的一次“畲田”,是1970年春在公路旁进行的。记得是一个阴天的中午。背后山坡上是大片杉树林、茶树林。路边山麓一片抹斜抹斜的岩坷地,约两亩大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灌木。
记得是生产队副队长松侉子带队,加上我们三个知青,十几个人。先是在山坡林与灌木地之间用刀拓出一片防火隔离带,然后挥刀对着灌木丛一阵猛烈斩杀,稀里哗啦一阵风,灌木便望风披靡。随后老乡们坐在坎坷上抽一晌叶子烟,知青们也歇一口气。
不一会儿,松侉子起身将未抽尽的烟蒂就着从荷包里摸出的几张草纸,用嘴吹出火苗,草纸引燃后再点燃灌木,反复点燃几处,引燃的灌木、火苗冒起,连枝带叶,引发腾腾的白烟。当浓烟化为烈焰,伴随噼噼啪啪的炸响,老乡们此起彼落的发出短促的啸叫,那声那调,既似感兴,也似调情,犹如狼群对着一群猎物发出的啸叫一般,闪动的火光中,散落其间的岩坷石忽明忽暗,显得光怪陆离。我的脸开始隐隐感到灼痛,便不由自主的退到公路上。目睹眼前这片热烈的场面,我想起了李白少有的描写生产场面的诗《秋浦歌》: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春三月的盖上,春寒料峭。这场面,让人热血沸腾,暖春未至,却已置身春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