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一直等着她的爸，在梦中。
那夜，她的爸整夜无眠，她说：“爸!您唱首歌来听吧?”
爸低垂着头，安静地坐在桌旁，说：“我唱歌不好听。”
她像幼年那样撒起娇来：“谁说我爸唱歌不好听?我最喜欢听我爸唱歌了!”爸为着她的喜欢，就像从来不曾拒绝她的无理要求一样，在一阵沉默之后，便开始轻声吟唱起了《沙家浜》……
《沙家浜》熟悉的旋律，她的爸低沉轻柔的嗓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梦一样地飘浮，于时光的无涯里，她的爸在这最后的歌声里一一重新活过：
那个十二岁丧父便和年长他一岁的兄长共同撑起一家八口的小小少年，那个拿着喇叭每天站在村保管室读毛主席语录的小小少年;那个只要谁家需要帮助总是冲在最前面的善良男人，那个胸中一直装满人间大爱的男人——就是她含辛茹苦的爸。
她只愿他一直这么唱下去，在她的每一天，有她的爸陪着。
(二)
半夜，从噩梦里醒来，她哭着大叫：“爸!爸!我的耳朵被老鼠咬缺了!”
她的爸急急地端着豆大的煤油灯来到她的床前，看了一眼后笑道：“没有，你的耳朵好好的，你只是做了一个梦。乖!睡吧!”
她一直记得爸端着的那盏煤油灯，以及爸步履匆匆的脚步声。
晚饭后的冬夜，她与弟弟们总是耐心而又焦急地等着他们的爸归来。大门开了，他们的爸带着一头雾水和一股寒气走进屋子，他们欢天喜地地从凳上一跃而起，将父亲团团围住。待那为数不多却香脆无比的几颗炒花生一分到各自紧攥的小手上，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吃了起来。
她在许多空寂的夜里，都回到了那样的冬夜里，她的爸头上的雾气和满屋的炒花生的香味瞬间便慰藉了她的心。
她的爸坐在床前，弓着背，耐心极好地裹着旱烟卷，一小卷一小卷地装好。末了，再往烟袋里放上一卷，将火柴擦亮，点燃，美美地深吸一口，蓝色的烟雾便从鼻腔和嘴里缓缓地飘了出来。
她时常想念那些呛人的蓝色烟雾，在袅袅飘荡的烟雾里，有她的爸无数个孤独的瞬间。她知道爸在这些瞬间里，是酣然，畅然，是独自在享受生活的甘甜。然而她又想起了，爸唱完歌的那晚，爸把大半袋晒得金黄的烟叶从屋里端出，对她说道：“妹崽!把这些烟叶都扔了吧!我不抽了!”
爸怎会舍得扔掉那些陪伴了他一生的烟叶?!她听着爸的话，把袋子接过，连同瞬间汹涌而来的眼泪，一起抛向夜空······
(三)
她时常带些东西回家，她的爸总是匆忙地迎过来，很客气地把东西接过，放好。然后陪她安静地坐着，听她聊天，偶尔说几句话。于那样的时刻里，她的爸神态安详，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每次离开家，她的爸都会陪她走出门外，守在车旁，一再叮嘱：“小心开车，开慢一点。”她总是很幸福地回答：“晓得了，爸爸!您回去吧!”车很快驶过绿的田野，她从车窗往后望去，她的爸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她。她心里有着小小的得意：她是真喜欢被爸这样疼着看着呢!
“爸!我的酒坛好像有点漏酒了。”她不记得哪天和爸这样随口说了一声。
没过几天，当她突然看见瘦小的爸大汗淋漓地背着比他还要高大的酒坛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既惊讶又心疼，她无法想象爸是如何将这个庞然大物背了十五里路;从陡峭的山道一路背了下来的，爸擦着汗，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没事。”
她知道世界上只有爸才会这样做，只要她想的，他都会设法给她。
瓜果蔬菜飘香的季节里，她的爸想着她;有鸡鸭鱼待宰时，她的爸也想着她。只要他有的，他恨不能全给了她。
她总是很幸福地享受着这一切，总以为这一切会一直到永远，从来不曾想到这一切在某天，会变成奢望。
(四)
她常在恍惚里，看见爸从她的眼前飘来: 爸在笑着，爸在劳动;爸在抽着旱烟，爸在桌旁安静地坐着;爸在每个清晨黄昏，爸在田间地头;爸在叫着她在这个世间独享的名字：“妹崽……”她的心瞬间痛了起来，眼泪如雨似的往下掉着。
每晚临睡前，她总会想想她的爸。然后在梦里，爸就会出现。她喜欢和爸相见的时刻，哪怕仅是在短暂几秒的梦里。
她一直有个隐秘的渴望，就是想抱抱她的爸，但是她内敛羞涩。她知道这会成为她一生的遗憾，所以最终，她只能在爸的坟冢前，环抱着坟冢前的石块，泪眼模糊而又故作轻松地对爸笑着说：“爸!让我抱抱您吧!”
她也把这个执念带进了每晚的梦里。
她一直想要向爸靠近，想要抱抱他，可是爸却总是像害怕她似的躲避着她。她知道这是梦，她不能靠近爸，一旦靠近，爸就会消失不见。她想留住爸更多的瞬间，她不知道爸的世界里，是否有此规定：只能相见却不能靠近，一旦靠近就会消失不见。她多么希望在梦里永远不要醒来啊!
无数个这样的梦里，到最后，都只徒留她哭着呼喊着“爸爸”醒转，梦里的心碎煎熬着醒后的疼痛，她是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啊!
无数个这样的梦里，她都在问着：“爸爸，您知不知道我们很想你?”“爸爸，您究竟过得好不好?”
(五)
她等了无数个梦。
她终于等来了那个梦：
一大群人在对面的山路上急急忙忙来来回回奔跑，发生什么事了?她在山的这端远远看着……恍惚间，爸不知在何时来了她的身边，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爸爸!”爸微笑着，她转过身，一把抱住了爸，哭笑着说：“爸爸!我知道您一直都在我身边的!”
爸由她抱着，幸福地任由她抱着。
多少个哭着喊着“爸爸”的梦里，爸一直拒绝着害怕着她的靠近，终于，终于，任由她幸福地抱着了!
她扬起笑着的泪脸，傻傻地问：“爸爸!您是不是再也不走了?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爸笑着望着她，满眼怜爱，说：“不走了!爸爸永远陪着你!”
她幸福地抱着爸，幸福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