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下雪了。风信子早已捎来了春讯的这个早春,而今竟然下雪了,这场雪来得真是颇为意外。
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其实已经下过两次雪,第一次的雪不大,也不久,却已初现雪的风韵,站在城市的楼顶,一眼望去,一片白蒙蒙的。第二次却有些浅尝辄止的味道,噼里啪啦地一阵雪粒子吵吵闹闹了一番,立即偃旗息鼓,蜻蜓点水般,拍拍屁股收场了,我不免有了些许遗憾。尽管如此,还是让蜗居于城市森林里的我亦有了小小的满足感,要知道,在全球温室效应日益加剧的情势下,江南的雪都快成稀罕物了。清楚地记得,早两年几乎就没看到一朵雪花从天而降。我的脑海里有着深刻的儿时记忆:一大早推开门来,看到漫山遍野的白雪耀花了我的眼,不禁足之蹈之。大人们都在兴奋地说“瑞雪兆丰年”,可大雪给我的童年带来的却是满满的欢乐,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天上下的,分明是童话世界里的惊喜,雪花飘洒的,分明是一地的欢声笑语。我自忖心里头那一份化解不开的关于雪的情结,显然与儿时的记忆有关,我甚至于不失偏执地认定,一个无雪的冬天,称不上完全意义上的冬天。而去岁的两场雪事之规模,自不可与记忆中的大雪比拟,但足以一慰我浓郁的雪的情怀了。
意味着季节又一轮新的轮回,立春的节气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不短的时日,可田野上刮过的寒风依然硬硬地刺骨,丝毫没有温软下来,天更是一直阴郁着脸,莫非它的愁眉不展,抑或是因为那两场雪下得意犹未尽,颇不畅快呢?心里窝藏着一股子憋屈,无处发泄,所以总绷着张开不了的老脸。
现在好了,我仿佛听见老天爷长吁了一口气,这口气竟然吹下了今天这漫天飞舞的又一场大雪。
只怕老天爷昨晚一夜无眠哩,它在运筹帷幄,在细细酝酿,在蓄势待发,要“吹落琼花满世间”,和这早到的春天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清晨时分,雪事缓缓拉开帷幕,不急不徐。说实话,面对眼前的这场雪,我暗想就权当是与它一次误打误撞之间的偶遇吧,却没想到这是前奏,是铺垫,是渲染。到了上午十点多,铺天盖地的架势,雨雪霏霏的场面,蔚为壮观,而且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恣意汪洋得让我大跌眼镜。印象中似乎没有见过一场春天里姗姗来迟的雪,会下得如此盛大!这场雪可绝不是来走走过场,它无意在春的面前秀一把妖娆。不管你调侃它这个冬的伴侣,何以移情别恋跑来做起了春的情人,还是责怪它如此叛逆地、生生地阻挡了春雨缠绵悱恻的恋情,它只管下得认认真真,下得心无旁骛,下得纯粹,下得简单。它的迟到好像就是为了一偿夙愿。便心想,上天如此慷慨激昂,我岂可辜负其一片冰雪快意,而林立的楼房割断了我的视线,载雪爬行的车子,在吭哧吭哧地喘气,洁白的雪花一落到街道上,迅即被脚印车辙碾得满面污渍,这些,都让我赏雪的心情大打折扣。去江边看雪的念头,霎时一亮。离江不远,我遥想着大雪笼罩的江边,定是个可以足不出城看雪的美妙所在,便再也按捺不住念头,一呼之下,还真有人响应。
友人驾车,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江边。甫一踏上沿江大道,我立刻为眼前的恢弘场景而心跳不已。大朵大朵的雪花不顾一切般的气势,毫不吝啬地直扑而下,雪的大手笔删除了对面江岸的一切背景,不见了高楼大厦,不见了车水马龙,站在堤岸边一眼望去,惟余灰蒙蒙一片,大雪霸气地封锁了宽阔的江面,一条从不肯停止奔涌的江流,也变得脚步迟滞。现在,天马行空意纵横,雪,才是天地间唯一的主角,所有的绿肥红瘦,所有的丰腴跌宕,统统退到幕后。我伫立在这场春天盛大的雪事中,那么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到如一朵隐没于白茫茫世界的雪花。苏轼吟唱得好,“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回头凝视那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它们正在被大雪的手一点点地抹平。
雪落无声,它纷纷扬扬的身影,让我的视野迷离,我揉了揉眼睛,提醒着自己的视觉神经,千万不要被这簌簌飞舞的雪花给搅乱了。岸畔零落的芦苇丛,披上了厚厚的雪的外套,却仍然有那么几秆挺着顽强的头颅,像在做有心无力的抗争。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一株风姿绰约的红梅,迎雪怒放,心想一身傲骨的梅才是驭雪凌寒的真君子,当万物均瑟缩于风雪中,独梅花无惧严酷的淫威,偏偏要绽放出一道不一样的风景来。反观之,那被朔风撕裂的雪朵,在一缕暗香袭击之际,倒成了红梅的衬托,甘愿匍匐于其脚下了。世间事莫非就是如此,一来一往里,诚如老子所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
空旷里传过来的汽笛声,沉闷而抑郁,像折断翅膀的鸟儿,扑腾着一头栽入江里,在款款的足音里,踏上返程的路。我看见街道边,一些不堪重负的枯枝横躺于地,春天里的一场雪事里,一个更为盛大的缤纷季节即将隆重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