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读过他的画。上个世纪60年代初,在王府井北边有一家和平画店,终年展售李苦禅、李可染、齐白石等名家字画。齐白石的画三平方尺五六十元一幅,李苦禅、李可染的画三平方尺二三十元一张。我常去观赏,很喜欢,不,应该是很陶醉。起过买画的念头,但月薪五十六元,要养家糊口,囊中实在太羞涩。
结识苦禅先生很偶然。1979年底,我国恢复了国际奥委会席位。在人民大会堂有个庆祝大会,李苦禅、黄永玉等一批画家送画祝贺。苦禅先生送的是一幅巨鹰。我与苦禅先生同桌,而且邻座。人民体育出版社拟出版一本作家画家养生健身的书《生活在微笑》。我知道苦老好武,便应诺写他。席间,我说起此事。
“到我家坐坐。”苦禅先生很痛快地答允我采访他。
本来约好次日上午去访。记不清有什么公事缠身,未能践约。快十一点时,苦禅夫人来电说:“苦禅一直等你呢!”我急忙解释,并约好下午去访。
吃过午饭,我便骑车飞奔苦禅家。国家体委坐落在天坛东门,苦老家在钓鱼台对过的三里河,骑车得个把钟头。我上三楼找到苦老家,正准备举手敲门,见门上贴有一字条:上午有事。中午十二点至三点休息。下午会客。离三时还要十多分钟。怕早敲门影响苦老午休,便下楼在院里消磨时间。准三时,我轻轻敲响苦老家门。苦老亲自将门打开连声说:“请,请屋里坐。”
来者都是客。苦老不管来访者的身份和职位,皆一视同仁。有回谷牧副总理来看望他,家人事前就告诉他,来客谷牧是国家副总理。当谷牧与他握手时,苦禅说:“副局长,请坐。”康生来访也如此。家人告诉他,康生是政治局委员。见面不知该说什么,问道:“康局长,俸禄多少?”弄得在场的人哭笑不得。
进了他的画室,墙上挂着齐白石的一幅《荷花蝌蚪图》,还有他自己的《松鹰图》、《育鸡图》。墙角里放了几件“把子”:象鼻刀、银口刀、黑枪?
见我老看那几件“把子”,他来兴致了。他拿起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棍舞将起来。
“小心碰到东西。”画室不大。我担心碰碎什么。
“不碍事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舞着棍。
放下棍,他打开话匣子,山南海北地说起往事。
他在杭州时,人家告诉他,湖边小道上有一个野和尚要买路钱。苦禅正观赏荷花和水中鹭鸶。听说此事,他便信步向那条小道走去。“留下买路钱!”野和尚举起沉重的石担,大喊一声。苦禅也伸出手,大喊一声:“留下买路钱!”两人动起手来。三下五除二,苦禅用武功征服了野和尚。苦禅说:“以后不许作恶!”讲完这个故事,苦禅对我说:“不要写他坏了,这个野和尚以后成了我的一个朋友了。”
他又讲起日伪时期被捕入狱之事。当年,他家常有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出入。他有时还资助一些盘缠。此事被日本鬼子知道了,派人半夜将他抓去。一关就是一个月。严刑拷打,碗口粗的木棍都打断成三截。昏死过去,又醒过来。拷打时,他口中默念文天祥的正气歌,翻译官是个中国人,被苦禅的气节所感动,悄悄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过堂,你硬顶一下就放人了。审问他的是一个叫村上的日本军官。
村上自称是一个“中国通”。过堂时,装得文质彬彬的模样,说:“军曹们没有文化,让你受委屈了。今天随便说出一个当八路的人来就放了你。”
苦禅破口大骂:“军曹们没有文化,是混蛋。你是中国文化培养出来的,你们侵略中国,屠杀中国老百姓,你更混蛋。你问我谁是八路?你们再杀下去,全中国人都是八路了!”骂完了,他们真把他给放了。
回家后,他便去天津卖画。那个村上还假惺惺上门“拜访”他,实际上一直在监视他。
苦老是个侠义之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却受尽了凌辱。他说,最憋气的事是1966年“八·一八”那天。烈日当头,造反派让他和其他几位教授跪在熊熊燃烧的大火旁。大火正烧着清代的木雕和美术书刊。造反派还将维纳斯像砸烂,把碎片放到教授们的头上。这是对艺术的亵渎,对人格的侮辱。他忍无可忍,内心充满愤怒。造反派关押他,打得他浑身伤疤。忆及此事,苦老说:“凭我那时的功夫,拼他几个是不成问题的。但想到孩子和老婆,拼死的勇气就没有了。”
相传,新中国成立初期李苦禅在中央美术学院当教授时贫困交加。有一天酒后,他给毛泽东主席写过一封信。当我问及此事时,他说:“有这事的。那时工资低,我又爱喝二两酒。一天酒后,我用草书给毛泽东主席写信。开头写道,‘我的事找蒋介石解决不了,只好找你来了……’写毕,扔到信筒里。”毛泽东主席还真收到了苦禅醉笔信,派秘书田家英来看望他。
头一次访谈,苦禅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我认真做了笔记。
1980年10月29日上午,我应约将写他的稿子送去审阅。
苦禅先生刚用过早餐,放下碗筷,与夫人李惠文一起到画室落座。
我将稿子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他很满意,说:“你很有才华,写得生动,联想也好,记性好,跟我说的一样。”对文中的一段描述,他更为高兴。
那段文字是写50年代在中央美术学院校尉胡同口,有一位吴桥卖艺人正在耍刀。苦禅路过看了一会儿,说:“不怎么地道。”那个卖艺人火了,说:“看客,你耍一个给大家看看。”苦禅说了声:“稍候!”他回家中拿来套在鲨鱼皮口袋中的双刀,耍得兴来时,还将刀抛向空中。看客们纷纷扔钱。吴桥卖艺人从地上捡起钱,奉送给苦禅先生,“这都是你的!”苦禅将双刀插进口袋,拱拱手,说:“我是美院教授,给你帮个场而已。”
苦禅先生听得入神,说:“别人也写过,一笔带过去了,你写得具体生动,水银落地,无孔不入。”
九时半,他站到画案前开始作画。
他拿起一支长毫笔,在一块圆形砚台里蘸足浓墨。先从鹰的背部画起,以排墨法只几笔就写出了鹰背,然后用侧锋勾出翅肩和两侧白翅,接着抹涂下面的飞羽,再以较干的浓墨抹涂尾部。稍停片刻,他拿起一只小银勺,舀了一点清水,放到笔肚上,把墨调淡,抹涂胸部,抹出大腿。画成鹰的身体之后,换成小笔。苦禅先生持笔打量画稿,稍作思考,就勾鹰嘴。鹰嘴成方形,用“金石味”的笔法一笔一笔勾写出来。然后用淡墨画头部和颈部。画颈部是用笔连续横扫数笔,顿时,颈部的动感跃然纸上。最后,又用“金石味”的笔墨,一笔一笔写出足爪,爪子画得长直而厚重。鹰伫立的山石,用的是拖、侧笔,有时还用几笔逆锋,并用“斧劈皴”笔法皴出山石的质感,墨色深浅不一,以增加山石的体质感和厚重感。用清水调色,用色极省,嘴、爪染淡花青,山石染淡赭色。
苦禅先生一边着墨着色,一边给我讲述画鹰的笔墨。他说:“我画的鹰不是普通的老鹰,把山鹰、鹫和隼综合于一体,画我心中的鹰。显神处着意夸张,无益处毅然舍弃之。我将鹰嘴和鹰眼都画成夸张的方形,是为了强调鹰的雄健威猛。我常在鹰画上题写‘苍鹰不搏便鸳鸯’。”
画如其人。苦禅先生的鹰就是他的人格的写照。他对我说:“画思当如天岸马,画家何异人中龙。”他说,“在绘画中,我就是创造万物的上帝。”
鹰是苦禅先生的代表作。求画者无不企盼得到它。我的好友刘勃舒不止一次提醒我,“苦禅先生轻易不给人画鹰,你与他那么熟。还不求他一幅鹰!”
我这个人脸皮薄,有心求画,但开不了口。
画就这幅四尺鹰之后,苦老坐在藤椅上小憩。他对我说:“你要我画画,随时说话。”
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早就想求一幅画。你的画,那么贵,怎么好开口呢?”
苦老喝了一口茶,说:“讲钱不是朋友,朋友不讲钱。你就点吧,画什么?”
周恩来总理曾赞美苦老为人民大会堂画的巨幅竹子,说,“苦禅的竹子画得好。”我本来想求一幅竹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苦老,您老随意吧!”
“鹰画得熟些,就画鹰吧!”他站立起来,又补充了一句,“我的鹰在日本、欧美都有影响。”
画鹰,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他问我:“画多大?”叫李惠文铺纸。
我说:“小的,家里好挂的。”
苦老要了一张四尺三裁的宣纸。他一边挥毫一边与我聊天。“艺术要有创造。光模仿不是艺术。搞艺术就要吃苦。怕苦就不要搞艺术。”“画画要有悟性,要有才。我有一位同乡画到了七十多岁,画的荷花叶还是像四两一个的葱花饼。没有悟性,没有才气,趁早干别的去。”“范曾想在人物画上下工夫,很有才气的。他父亲比我小一岁。有人说他骄傲,不骄傲出不了大成就的。”
画了个把钟头,画成后,等待水墨干了染色,继续聊天。
苦禅说,“画格就是人格。没有人格就没有画格。一个品格不好的人是画不出好画的。秦桧写的字很多,他是大奸臣,千人骂万人唾,字也没人要,流传不下来。商人是只讲钱,一个艺术家却要讲究艺术。光顾着做生意,就把艺术庸俗化了。一个艺术家太富就没有艺术了。你要记住一句话,无法之法乃为至法。”
从画第一笔鹰开始。苦老就像给一个入室弟子讲课一样,从笔墨技法讲到人品画品。它不仅给我上了一堂绘画课。更让我亲眼目睹了他作画时的风韵神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一位大师作画,第一次听大师深入浅出讲画理。这年苦禅先生已八十三岁。丹青成熟在老年。苦禅的艺术已炉火纯青。
“你可以画画!”在等待画干的时候,苦禅先生突然说。
“苦老,我喜欢看画,但我从来没画过水墨画。”听了苦老的话,我既兴奋又感到有些突然,便问他:“苦老,你怎么就能判定我能画画呀?”苦老说:“文人画,文人画,本来就是我们文化人画的。以我的教授经验,我以为你对画很有悟性,你就画吧!”
从苦禅大师嘴里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像一把火,一下子点燃了埋在我心中的艺术之火。
我才明白,苦禅先生今天为什么这么热心地给我讲画。这是老师给他的弟子讲的第一堂课呀!
如果不是苦禅大师这么鼓励我,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画迷而已,永远停留在钟情的层面,而不会动笔作画。
李惠文用电吹风把画吹干了。苦老略染颜色后,就题款盖章。
“鲁光指正”苦禅刚写上款,夫人就提醒他:“苦禅,落了‘同志’了!”
苦禅不以为然,说:“同志。二百五”他念“二百五”时,语调很冲,显然是在模仿某售货员对待顾客的生硬口气,“不写也好。”
他盖章时,我提起他对齐白石说过一句话,“画不惊人死不休”。因为这句话,齐白石专门为他治过一方印“死无休”。
“把老师的这枚章给我找出来。”苦禅对夫人说。
李惠文找了一会儿找不到。苦禅走过去,一下子就找出来了。他亲自将这个印章盖到送我的画上。他对我讲,“这是信。”
“画得一般,留个纪念吧!”苦老送我出门时,谦虚地说。
从1979年末到1983年6月11日凌晨一时不幸仙逝,在这近五年的时间里,我成了苦老家的常客。我有意为他写一篇报告文学。
苦禅和夫人李惠文请我吃过一次便餐。我们围着一张小方桌,边吃边聊。当时对北京画坛“四大夫人”颇有议论。议论的焦点是她们看丈夫的画看得太紧。席间,我说了这个民间流传的议论,说:“苦老是有口皆碑的,对你(李惠文)有议论。”
李惠文平静地说:“我不是不送画,看送什么人。该送的还得送。苦老还不是主动为你画画嘛。过去我不管,昨天一个部队的人拿来二三十张苦老的画来补章。苦老毕竟八十多岁了,画得少了,总得留些画出画册、办展览呀。”
这一听,我倒同情这些大家名家的夫人了。你只求一幅画。可是你一幅他一幅,怎么应酬得过来呢!如今我自己也画画了,对中国的求画之风深有体会。
那次便餐时,苦老已八十三岁高龄。那天,他兴致很高,倒上酒,说:“今儿个我陪你喝两杯。”我听许麟庐先生说过,苦禅年轻时好酒,从东单到西直门外,一路走一路喝过去,见了酒铺,便喝一盅。酒后在和平画店挥毫作6尺大画《豆角》。在场的徐悲鸿、齐白石都赞赏不已。徐悲鸿即兴提笔,“天趣洋溢,苦禅精品也,辛卯春日悲鸿。”齐白石也题了字,“旁观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此画后来被我的同乡、诗人艾青所收藏。
餐后,李惠文把我叫到一边,拿出苦老画鲶鱼的几十个斗方,“你喜欢就挑两张走好了,你们体委的宋中拿走好几幅了。”
我一幅幅翻阅着欣赏着。墨色厚重,气韵生动。我正准备挑两幅珍藏。
“黑糊糊的,你不喜欢吧,我叫苦禅好好给你画一张。”李惠文误会了,以为我不欣赏这些水墨画。
她拿走了这些画,我不知说什么好,又不好意思说要挑两张,失去了一次珍藏苦老墨宝的机会。
1983年,苦老仙逝的那一年,有一次我在人民大会堂邂逅苦禅先生。他拉住我的手说:“我停笔了。我给你画了一幅鲶鱼。你怎么这么忙,一年多没去我家了。得空去坐坐,聊聊天。”
那时,中央电视台邀请我写电视连续剧《中国姑娘》。演员都物色好几个了,但剧本还未写出来。我住在工人体育场赶写剧本初稿,顾不上去看望苦老。这是一个星期天,我从家里拿来照相机、录音机,准备星期一去苦禅家。都已经跟苦老约好了,去一天。录一次音,把苦老的“神聊”录下来。相识了几年,我为不少来访者照了相,可我自己还没有跟苦老合张影呢。这次带上相机,要多拍几张合影留念。没有想到,当晚上我回工人体育场时,青年演员迟蓬告诉我,“鲁老师,不好了,刚才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了,你要写的李苦禅去世了。”
我惊呆了!我不相信。昨天还通过电话,相约明日聚谈的,怎么会突然故去呢?我拿起电话,想向他的家人证实一下消息的可靠性,但拨了几个号码便放下了,这么做太唐突了。
二十二点,晚间新闻证实了这个噩耗。
我悲痛极了,铺开稿纸,连夜疾书,写我未曾动笔的那篇《我是“上帝”》的关于李苦禅的报告文学。
开头几句,“你一生为花鸟传神,如今躺在鲜花丛中,永远地走了。”
从相识写到相知,我流着泪写,没有停顿,一直写到次日天明。写了六千多字,但远未完稿。
我停笔,先给苦禅夫人李惠文写了一封悼念信,说本来要写给苦老生前看的这篇报告文学,却成为一纸悼文。
苦老仙逝了。我改变了写作计划,不写他的报告文学,我要为苦老立传,写一部传记。我写出了传记的提纲,十多年来,我一直寻找苦老的弟子和朋友进行采访。
我备感珍贵的是,苦禅先生的大儿子李杭,从济南给我邮来“文革”中苦老交待“齐白石一生点滴”手迹复印件。在“文革”中,苦禅忍受凶残拷打,但能如此真实地写出这些文字,没有杜撰,没有夸张,没有乱“上纲”,实属难得。这份“交待”手迹,正反映出一位大艺术家高尚的人品。我每读苦老用钢笔写就的“交待”,心里对苦禅先生的敬意就更深。
有一回,我在人民大会堂偶遇歌唱家郭兰英,得知苦老生前曾给她作“兰为王者香”画幅。为了布置宾馆,周总理让北京饭店邀请一批著名画家作画。黄胄、李可染、李苦禅几位大师在宾馆会议室作画时,想起郭兰英,好久好久没有听她唱歌了。当时郭兰英还未“解放”,不敢唱。几位画家把窗关上,“唱吧!我们想听!”郭兰英边唱边流泪。李苦禅激动得抓起笔画了一幅兰花,并题字“兰为王者香”。此画,印在后来郭兰英告别舞台晚会的请柬封面上。
许麟庐回忆了与苦禅喝酒的往事。他说,东营子胡同有一家浴池,是苦禅的关系户。苦禅经常拉他去泡澡。进了澡堂的大门,满墙都是苦禅的花鸟画……
素材,记了好几个笔记本。但我一直在酝酿,未敢轻易动笔。
这些年,我读过几本写苦禅的传记,都不过瘾。我觉得,这些书多半是材料的堆积,不“传神”,没有写出苦禅先生的侠义风骨。我一直在琢磨,写苦禅,需要用大写意的手法,大泼墨大泼彩,形似更神似。每次翻阅记录苦禅事迹的近十万字的素材,感触殊深,我欠了苦禅先生一笔重债啊!2001年,湖北美术出版社约写《半路出家》一书时,我将访谈笔记整理成一篇二三万字纪念文稿《“上帝”李苦禅》,收录其中。
写就《“上帝”李苦禅》文稿,使我欣慰了几分。苦禅为我盖齐白石为他治的印“死无休”时说过,“这是信”。我终于没有失信于苦禅老师。
1986年6月12日,济南万竹园李苦禅纪念馆开馆时,我应邀参加了。此后,只要我去济南,就必去万竹园“朝圣”,每回都沉醉于苦禅先生的那些大朴大拙的水墨原作之中。
一字可以为师。苦禅先生把我领进绘画艺术大门,即席作画讲画,鼓励我拿起画笔作写意画。数不清多少次的“神聊”,对我的人生、我的丹青艺术,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有一回,苦老的弟子赵宁安奉着新出版的《李苦禅画集》,请老师题字。苦禅先生在画集的扉页上写道,“以生命为艺术”。宁安走后,他对我说,“以生命作画,画才有生命。”我知道,这个题词也是苦禅先生送给我的。我虽然没有正式拜师,但绝可视他为师——我的人生和丹青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