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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微光照亮

时间:2023-11-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十月  阅读:

  我要说说南庄,这座珠三角的小镇。说说这小镇的灰尘。噪音。人。事。

  南庄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压抑的。这珠三角的工业陶瓷重镇,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工厂都生产建筑用陶瓷。踏上南庄的土地,耳朵里塞满了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一根根高大的烟囱林立着,让这座小镇的表情显得怪异莫名,噪音太大,反而失去了声音,只有那些烟囱无声地往外喷吐着青灰的烟。烟太多了,无法飘散,在天空堆积成厚厚的阴霾。整个南庄的天空和大地、工厂和河流都被涂抹成了灰褐色,连树上也浮着一层厚的灰,连打工者的衣服和脸色也是灰色的。让人想起一个叫尚扬的油画家和他笔下的风景。

  第一次走进南庄,心里升起本能的反感。悲哀地想,这就是我将要生活的地方?无论这小镇是否接纳我,也无论我是否喜欢它,我都要想办法把自己的身影像钉子一样钉入它的身体,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生存——这是我的当务之急。当人生的目标被简化为“生存”二字时,其他的言说都显得极为奢侈、可笑。生活,生存,一字之差,无异天壤之别。灰色的风景中,我背着一个硕大的黑布包,无声无息地行走在图画中。多年以后,我回想这一幕,回想当时内心的茫然时,依然能看见一个灰色的影子飘浮在黑暗里,像一丝烟飘浮在梦中。而当时的时间,是公元一九九八年。当时的我,在外打工多年,然后回家搞养殖,最后将打工多年的积蓄打了水漂,欠下一屁股的债。我出门的目标很简单,找一份苦力活,挣钱还债。我计划用三年的时间还清欠债,还清欠债之后的计划,当时还不敢去设想。我们的祖先告诉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是当近忧都无法解决时,远虑往往会显得华而不实。八年之后,当我从异乡漂泊到异乡,在另外一个叫31区的城中村里写作一部名叫《31区》的长篇小说时,我心里浮现起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意象,黑暗中的一道微光。是这道微光指引着我走出了生命的黑暗。说黑暗并不准确,我也无意去渲染那些尘封的黑暗,毕竟有一道微光在照亮着我,照亮这南方雨水丰沛的小镇。

  在南庄,我最先遭遇到的是两个治安员。两个治安员,身穿迷彩服,手提橡胶棒。我心里一惊,暗暗叫苦。对于一个曾经在南方打过工的人来说,知道遇到了治安员,绝对不是什么好的运气。迅速思考对策:手摸进口袋——谢天谢地!从湖北到广州的火车票还在!身份证也在!心里平静了不少。

  暂住证,身份证。治安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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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来广东,这是我的车票。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把能证明我初来乍到,还不需办暂住证的证件、票证一股脑儿递过去。

  治安接过我的车票和身份证,瞟了一眼,指着我的包说:打开。

  放下包,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掏到底下,是书。一本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宋词鉴赏》,一本《围棋定式》。书底下是两盒围棋。这两盒围棋,是我在家养猪最困难时候买回的,花了四十五元钱,磨砂的棋子,粒粒匀称,黑子深沉,白子浑厚,没有劣质棋子的贼光,我很喜欢。棋买回家,被妻臭骂一通,说“栏里的猪都没钱买饲料喂了,还有心玩棋。”我无语。自己和自己下棋,打发心中的无聊与苦闷。上广东时,背包很沉,我决意要带上它。我知道,未来的生活,将会是枯燥的。生活可以枯燥,但我不能让心灵干涸。

  这是什么?治安乙问。

  打开棋盒,里面露出了圆润的白子,又打开了另一盒,露出了晶莹的黑子。

  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用来搞破坏的!治安乙抓起了一把棋子,瞪着我大声喝问。

  治安甲笑着对治安乙说,这是围棋,我见过的。爱下棋的,也是文化人,算了,让他走吧。

  谢天谢地,没想到一盒围棋让我有惊无险。

  南庄实在是我的幸运之地。在南庄的一年多,包括刚开始的那近一个月找工之旅,在我绝望时,在我悲伤时,在我迷茫时,在我无助时,总是有温暖不期而至,像火把,照亮我的孤独。找工并不顺利。我去南庄,本是投奔在陶瓷厂当搬运的大哥,希望能通过他的介绍进厂当搬运工的,没想到大哥打工的厂很快就要搬到三水去了,厂里不招工。大哥也要跟着去三水。我只好去佛山找工,大哥的姨姐在佛山卖水果,大哥让我去找她,也许可以帮上忙。

  我找到了大哥的姨姐美芝。美芝姐在我们故乡是一个传奇,她十六岁时为了逃避自己不喜欢的婚姻,在婚前两天离家出走,其时尚在80年代初,她的故事被当成了反面教材在乡村流传。这也成为了她的人生“污点”,以至于后来回到乡村找对象一直很艰难,也有人介绍对象,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想来在故乡媒婆们的眼中,一个问题女孩,是只能配上一个问题青年的。美芝姐离家出走时,家乡还没有听说过打工这个词。她逃到武汉,后来进了一所职校学习缝纫,并进了一家服装厂打工。可以这样说,她是我们那个乡,甚至那个小镇第一个出门打工的女孩,后来她就一直东飘西荡,开过的士,经营过餐馆,摆过小摊,夜市,甚至经营过发廊,从陕西往佛山整车整车贩过水果……她从来没有在一个行当做足哪怕半年。她总是像风一样,武汉,深圳,佛山……到处流浪。渐渐地,她由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流浪成了老姑娘,然后回家嫁人,生了个女儿,后来又风一样的离了婚。我从前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安分。村里人都说,如果她安分一点,早就是百万富姐了。这是实情。她一直在折腾自己。她在追寻着什么呢?多年以后,当我突然发现,我其实也是这样在折腾着自己的时候,当我发现我身边的很多打工者也是这样在折腾自己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她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内心是茫然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着什么。相信每一个打工人,初出门时都对未来有过各式各样美妙的幻想,可是当我们走进城市,就迷失了方向,我们是一群没有方向感的人。

  美芝也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每次当她做起了一些生意,成为了大家眼中所谓的事业成功人士时,她却开始了强烈的怀疑,她的人生因此充满了怀疑的腔调,也因此坎坷不平。她一次次舍弃自己苦心经营的事业,去选择艰苦的创业。当年我去佛山投奔她时,她正在做水果生意——每天挑着两筐子水果走街串巷——她说做水果生意一天能挣三十多块。她认识一个挑了水果卖的广西同行,广西人在汾江里泊了一只船,晚上就睡在船上。在她的帮助下,广西人允许我睡在船外的江岸边,那个地方比较隐蔽,不用担心治安和烂仔。

  十多天过去了,工作没找到,美芝姐也为我着急。她还劝过我也卖水果算了,但我似乎心有不甘。手中没了钱,美芝知道了,给了我五十。她说这两天要刮台风了,睡在江边上不安全。其时美芝做生意已小有积蓄,鸟枪换炮,弄了一辆破自行车,驮着两筐子水果卖,比挑着挑子要轻松得多,而且效率也明显增加了。她开发了一片新的地方,每天从佛山批发市场进水果,然后骑一个多小时的车到张槎去卖,在那里,竞争少,生意也好,水果可以卖上好价钱,她一天能挣上五十块了。她看见有穿着像主管或技术工的人就同他们套近乎,送人家一个苹果或是两个梨。混熟了,就问能不能介绍人进厂。后来她认识了佛山美术陶瓷厂的一位技术工,技术工单独有一间宿舍。在美芝的帮助下,技术工接纳了素昧平生的我,从此,我离开了江边,住进了技术工的宿舍。

  第二天,果然刮台风,下了很大的雨。睡在房间,望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我一夜无眠。那一夜,我想了许多,脑子里很乱。我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哪怕是搬运工,我有的是力气,干体力活难不倒我。佛山美术陶瓷厂就需要搬运工,技术工可以介绍我进厂,然而我又不甘心真去做苦力了。不甘心做苦力的原因,源于我在佛山美术陶瓷厂结识的一位来自湖南的朋友,我在这里把他叫做×吧。×毕业于中南财经大学,在美术陶瓷厂当搬运工,月薪一千五左右。一日我们在室内闲聊,×说起了他昔日的大学生活,眼里亮起了一星光,我一直记得那一星光,那是一道微光。可是在我后来的记忆中,那一道光却被无限地放大了,那一道微光是那么的亮,亮得甚至可以照亮我在黑暗中的前程。而那的确,只是一道微光。他说起了他在武汉读书时的生活,说起了他的同学少年,说他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说起这些时,他的腰直了许多,那一张我见惯了的麻木的脸上,突然有了异样的神采。他说到了我熟悉的武汉三镇,说到他大二那年的夏天。然而……他说到然而时,眼里的那一道微光黯淡了,像一阵风,吹灭了那两支火把。那遥远的过去,那年夏天的那场政治风暴,他的青春……当时的我,不能理解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就是现在的我,依然也不能明白,他当时在想些什么。我记得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就那样呆呆地盯着窗外,窗外,是南庄的天空,那么多的烟囱在往外冒着烟,像极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我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他苦苦地一笑,说,你呀,你还年轻,你还是太天真了。一个月一千五,不少了。然后,他的样子又回到了之前,那样的颓废,甚至有些未老先衰。

  技术工从市场骑回一辆旧自行车给我,这样我的找工效率大大提高了。十多天后,我有了一份工作,在南庄一家公司当主管。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时,他的表情很古怪。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像看一个怪物。我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得意是否伤害了他。两个月之后,当我拿了工资,去到佛山美术陶瓷厂感谢帮助过我的技术工时,听说了×辞工的消息。从此再也没有了联系。

  南方的雨季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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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幸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南庄镇罗格村的一家酒店用品厂当主管,和来自湖南桃源的小唐睡一间宿舍。

  小唐毕业于湖南张家界一所中等技校。毕业后来南方打工,在厂里搞包装设计。那时我还没有接触过电脑,觉得小唐很有本事,很羡慕、也很崇拜他。小唐戴眼镜,斯斯文文。下了班,就倚着宿舍前的栏杆弹吉他,边弹边唱。小唐最爱唱的是郑钧的《灰姑娘》。“怎么能忘记你,我在问自己。”小唐拨动着忧伤的琴弦,也拨动着厂里那些姑娘们心中的爱情。英俊潇洒的小唐,就这样成了那些情窦初开的打工妹们青春期的一个梦。她们爱向我打听一些关于小唐的事情,也爱在我的面前谈起小唐,然而她们似乎并没有人对小唐表白过爱情。她们知道小唐是遥不可及的。那就把这一切当成一个美好的梦吧。后来我写过一篇小说《灰姑娘》,里面的男主角就叫小唐,那个小唐也爱弹吉他,也爱唱郑钧的《灰姑娘》,在写那篇小说时,我的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小唐的影子。

  在2000年,我和小唐先后出厂,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我感激小唐,如果没有小唐,我也许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小唐是一个遵从自己内心的人,他对未来有着明确而清醒的设想,并且一直在为之努力。我们那时是很要好的朋友。

  我的工作比较轻闲,晚上也不用加班,安排好工作,偶尔去车间转一转就行。晚上的时间,我们那些玩得比较好的朋友们就在公司的楼顶聊天,聊我们的未来。或者听小唐弹吉他。小唐除了弹吉他之外,还会写诗。我还记得他在一首诗中,把我们身边的打工妹称为他生命中最美的花。他的那首诗我记不真切了。有一天,他对我讲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打工妹安子,一个是打工作家周崇贤。安子,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打工妹,用笔写出了一个大写的人字。周崇贤,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打工仔,也是凭一支笔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小唐对我讲安子,讲周崇贤,是因为我和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小唐对我说,你的文笔不错,安子和周崇贤能当作家,你为什么不能。小唐对我说,在南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把这句话引为口号在激励着自己。

  我的作家梦就这样被激活了。其实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也是热爱文学的,也写过诗。只是后来开始了打工,我忘记了我内心深处最热爱的是什么,我放弃了自己的热爱,而在另外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大道上迷失了十年。在南庄,我又开始找回自己了。于是很多的时候,在厂后面那一片丰茂的香蕉林里,工友们会看到我的身影,或坐在水塘边看书,或睡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流云发呆。

  在南庄,有两件事,深深地影响了我。

  先说第一件。我进厂的第一天,厂里没有开饭。

  厂里做饭的女工生病了,住进了医院,据说是风湿病。就在那天晚上,突然传来了消息,说那位女工不行了。厂里很多的工人都去医院看望她。老板也去了。经理也去了。我刚进厂,并不认识那位女工,我没有去。夜晚,厂里很安静,从宿舍的窗外望去,远处是南庄陶瓷厂上空昏黄的灯火,近处是一片池塘和香蕉树林。莫名地觉得有一些感伤和孤独。

  第二天早晨,我听说了那位女工已去世的消息。我一直怀疑女工是死于医疗事故。风湿病怎么会要了人的命呢?当然,我这只是怀疑,无凭无据。后来我听去看过她的工友们讲,她在临死之前,一直在流泪。说她不想死,说她有爱她的老公和孩子,说她想回家。最后,她就开始唱歌,很小声地唱,唱的是当时很流行的那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工友们说,她越唱声音越小,后来就没有声音了,留下病房里哭成一团的工友们。她的爱人第三天才赶到南庄。抱着她的骨灰。回家。

  厨房里很快又来了一位阿姨,也是四川的。也爱唱歌。她的歌声很响亮。她的男人,腿有些问题,有时会来厂里玩,于是男人拉二胡,女人唱歌。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他们很快乐。大家很快忘记了那位把生命丢在异乡的厨房女工。两个月后,我伏在车间的桌子上,开始写下了我的第一篇小说。现在看来,那篇小说是相当稚嫩的。可是当我写到小说中的主人公在临死前唱起《流浪歌》的那一段时,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在工人们惊愕的目光中逃出了车间,趴在床上任泪水肆意流淌。下班后,工友们纷纷来看我,问我怎么啦?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她们的问候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我对她们说,大雪死了。

  大雪是我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

  那篇小说开始在厂里的女工们中间传阅。几乎每一个看过的工友都说,在看到大雪死前唱《流浪歌》的那一段时,她们哭了。我知道她们是想起了那位厨房女工,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爱情与未来。

  第二件事,与一个叫冷钟慧的打工妹有关。

  我在当主管之后没多久,厂里又增加了一个小小的部门,说是部门,其实也就是四名女工。老板让我在管理丝印车间的同时,把这个小部门也管起来。厂里从其他部门调来两名女工,又新招来两名女工。新招的两个都来自贵州一个叫旺草镇的地方。我后来试着在地图上寻找过旺草镇,但没有找着。两个女工,她们都很小,十七八岁。其中一个就是冷钟慧。冷钟慧在进厂的第二天就病了,当时我没有在意。第三天,她还没来上班,一问,是没钱去看病。我去宿舍看她。她脸色蜡黄,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于是请厂长安排了车,又向工友借了点钱,把她送到了南庄医院。没想到那几天南庄出现了几例霍乱病人,而冷钟慧的病情很像霍乱,医院很重视,要先交三千元的住院押金,然后把病人隔离观察。我带的钱不够,回到厂里问财务部借了点钱交了住院费。在等着化验结果的那些天,厂里弄得很紧张,人心惶惶,厂里进行了全面的消毒。我每天去看望两次冷钟慧,隔着隔离间透明的玻璃,我们说不上一句话。其实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立无助的,希望她多一些信心。一个星期过去了,化验结果也出来了,感谢上苍,她只是患上了急性肠胃炎。厂里开车去接她回来,压抑在工厂里的阴影终于散去了。冷钟慧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的宿舍,把我脏得散发着臭气的被子、床单和一堆衣服抱到洗衣间,帮我洗得干干净净。

  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她病了,而刚好又是我这个部门的,她在这里又没有老乡亲人,我不管谁管?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在厂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后来,我几乎成为了厂里的英雄。我的形象在冷钟慧充满感激的讲述中变得无限高大了起来。冷钟慧不再叫我主管,改口叫我大哥。在她的带动下,我手下的工人们都开始叫我大哥。有一次,我在卫生间里蹲着,听见背面卫生间里传来两个女工的对话,她们居然在谈论着我,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真的幸运,有这样好的一个主管。另一个说,那当然啦。言语中颇为自豪。

  元旦节的时候,厂里举办了一台晚会,很多的客户也来参加。我是主持人。冷钟慧和另外三位女工准备了一个合唱节目——《让世界充满爱》。晚会一切都按我们的计划在进行。到了冷钟慧的节目时,她却在唱歌之前说起了几个月前她住院的那件事,说起了我送她去医院,给她交押金,说如果没有王大哥,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着,旁若无人。我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说,让她唱歌。可是她一定要说。她把内心的话说完了,泪流满面地对着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才和她的姐妹们一起唱起了那首《让世界充满爱》。冷钟慧的表现让我无地自容、惭愧不已。

  我渐渐爱上了南庄。爱上了这个灰尘漫天的小镇。爱上了这里林立的烟囱。我开始计划着,还清了欠债之后,该怎么样去生活。

  晚会过后,很快就到年关了,厂里加班时间越来越长,总是有赶不完的货,而这些货都要在年前交付客户的。每一个主管的压力都很大。老板要对客户负责。我们要对老板负责。看着工人没完没了地加班,看着她们那疲惫的身影,在安排她们加班时,心里总有一些说不出的感觉。我想我该切切实实为她们做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去和经理谈过了,要求增加一些工人,减少加班时间。经理说年关时招工困难,而且过了年就是淡季,招这么多工人也不合适。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陪着她们一起加班,用这种方式,来减轻一点我的内疚。在她们下班之后,偶尔也会帮她们打一份炒粉。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们,我和她们在一起。我还有一份私心,就是希望早一天做完订单,我好早一天回家。

  腊月二十七日凌晨三点,在连续两个通宵之后,我们终于可以放假了。我部下的员工们不回家,将在厂里过年。

  下班了,连续加班多日的她们没有去休息,而是来到了我的宿舍,帮我整理着背包。然后默默无语。大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千言万语,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天很快就亮了。我要坐车,先到佛山,再到广州,再到荆州,再到石首,再到调关,然后才到我的家,那个名叫南湖的村庄。我已是归心似箭。她们争着帮我背包,我把包交给了冷钟慧。硕大的包。我知道,让她们做点什么,她们会感到高兴一些。我们一起走到路口等车。她们说,向嫂子问好。我说谢谢。她们说,问侄女好。我说谢谢。车就来了,我背上包跳上了车,车开动了。一个女孩突然将手掌合在嘴边大声叫喊着:大哥,一路顺风。其他人也一起喊了起来:大哥,一路顺风。然后我看见她们相拥在风中。可是我必须回家。

  南庄渐渐远去了,她们的影子越来越小,车拐了一个弯,就看不见了。我的泪水汹涌而下。差不多是一路流泪到佛山。回家的汽车经过大瑶山,望着窗外的凤尾竹,那山脚下环绕的碧绿的江水,我的泪水又莫名其妙地下来了。

  文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次年五月,我离开了南庄,到深圳当编辑。离开的那天,正是南方的雨季。雨水洗尽了南庄的天空,连路边的树们,都鲜活了起来。香蕉叶绿得肥硕温润。她们再一次送我。这一次她们没有流泪,只是往我的包里塞了很多的东西:水果,钢笔,笔记本,相册。冷钟慧还塞给了我一个信封,说要我上车后才能看。上车后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二百块钱。冷钟慧在信中说,大哥去深圳,很多地方要用钱……

  我感谢她们,这些可爱的姐妹们。是她们的感恩,让我开始学会了怀着感恩流浪,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打开自己紧闭的心。美芝姐、技术工、×、小唐、冷钟慧……这一道道微光,照亮了我的南庄。这南方的小镇,每一次想起,总会感到无限温暖。

 

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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