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班的工厂大门口比较空旷,每天中午和下午下班时间,周边很多村子里的老农会准时聚集过来。他们有的提着一篮子蔬菜,有的提着一些柑橘,有的运过来一板豆腐,纷纷在厂门口摆摊。趁着工人下班回家之际,他们将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卖给我们。
这倒不是说老农们指望靠这点收入过日子,而是他们的一种爱好和习惯,觉得自己种点地,既能解决自己的用菜,还能体验做点小生意,能卖多少算多少。有时候天气恶劣他们就不来,像最近几天气温降幅大,厂门口就没有人来摆摊,像被城管管了一样,很清净。
住在厂里姐姐,是厂门口摆摊老农的常客,她家里的菜基本上在厂门口的地摊上买,最近有一次,她买了一些番薯过来,烧好一锅番薯汤,然后叫我去。她对我说,番薯汤很甜,要不要来点,我说我都吃了十几年的番薯,早就吃腻了,现如今不想再吃了。 几十年没吃番薯了,突然被姐姐这样一问,倒勾起了我年少时,家里生活艰辛的光景来。
我小的时候,村里人多,分不到几亩水田,一家九口人,大概也就五六亩地能用来种稻谷,田少人多,光靠水田的收成是远远满足不了全家人的吃饭需求的。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已经基本摆脱了缺粮的困境。虽说不再吃树皮草根,但是如果要顿顿满足吃米饭的条件还很难达到 。尤其在我们老家农村,水稻亩产还达不到1000斤的现实情况下,需要拿其它农产品来凑,玉米、麦子等都是重要的粮食作物。但是,玉米和麦子农作物对土地的要求颇高,如果土地不够肥沃,也是很难种出产量来的。这时候番薯做为重要补充,几乎承担了我们整个冬天的一半用粮。
番薯如此深受青睐,是因为它对土地要求不高,只要有土,不论肥沃还是贫瘠,只要把种藤栽进土里,后期注意打理,过几个月就能收获许多。父亲是个资深农民,阅历丰富,他深知番薯的特性,面对全家粮食紧缺的严峻形势,让全家人吃饱是他不变的追求。
村子里有些父辈,因为没粮养不起很多的孩子,将其中一个或几个送给别人,以省出口粮给家里其他孩子吃。事实上,父亲曾经也将我的三弟送给别人养了几年,最终因为舍不得要了回来。要回来简单,但如何养活,父亲需要好好考虑。想办法增加粮食收成才是父亲的第一要务,父亲的增粮计划就是开垦很多山地种番薯。
父亲不漏种一捧土,他平时一有时间就去山上找有土的坡,一锄一锄挖掉荆棘杂草,将泥土整平,又挖成一陇一陇的番薯道栽上番薯种藤。种藤生根后,父亲隔三差五给番薯浇水、除草,用心呵护。番薯藤慢慢长大长长,每一个枝节都会长出新芽,藤牙生长力很强,藤长到哪里,藤上的芽就定在哪里。如果长时间不管理,每支藤便会死死附着在地面,成了一丛杂乱无章的藤曼,这样营养成分会被分散开,最后番薯长不出来,或者长得很少。
针对这种情况,在番薯生长期,父亲就会去地里翻藤。翻藤就是将番薯藤曼一茬一茬撸直,并按一个方向布好,让藤曼按相同的方向生长。一段时间后,再将藤曼一根一根反一个方向,其目的就是要阻断藤子的“自由生长”,让营养成分全聚集到根部,长出更大更多的番薯。
秋风起,大地丰收,果实累累,秋收的季节到了,番薯成熟了。番薯一个个被挖出来摘下后,一部分被保存起来,放到番薯洞里。番薯洞是建在山上的一座地窖,地窖的特点是冬暖夏凉,农村老家每家每户至少有一个番薯洞,都是农民自己用草筢一点一点挖出来的。地窖里保存的番薯不会烂,能放上数个月。平时食用时,父亲会带上我或其他兄弟去地窖取。地窖较深,一个人下去后取番薯递上来时,需要有个人在窖外接应,然后再放进筐子里挑回家。
耐保存的番薯,解决了我们一家人用粮的烦忧。我们家里只有做重大体力活时,才会在早上正式煮饭吃,说耐饿。很多时候的早餐,我们吃的都是番薯汤。清晨,母亲和父亲早早起床,一人烧火,一人削番薯皮。锅里的水烧开后,恰好番薯的皮也削好了,父亲将番薯一块一块地剁进滚水中烧熟。番薯刚挖回来的那段时间,口味不够甜,父亲知道我们爱吃甜,他会在番薯煮熟后往锅里放点糖精。我们兄弟姐妹起床后每人盛一碗番薯汤端到门头吃,长时间的番薯吃下来,我们一家人都有反酸的胃病。
早上一顿全番薯,中饭还要来半顿番薯。半顿番薯的意思是我们在盛米饭前,每人先盛一碗番薯填肚,之后再盛米饭吃。不吃番薯直接吃米饭,米饭根本就不够吃。这个“家规”我们都遵守,不管是十几二十岁的大姐二姐,还是七八岁的弟弟妹妹,我们都很自觉地先往碗里装番薯。番薯切片后与同大米一起下锅,番薯在锅沿一边贴着,熟了之后容易盛取。晚餐基本不吃番薯,父亲说晚上时间长,得全吃米饭,不然夜里会饿。
番薯在地窖中得到很好地保存,但是没采取任何保鲜措施处理的番薯,最终不能长久保存。于是聪明的村民想出了一个办法,将番薯加工成番薯干,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被安放在地窖的番薯,先行解决了吃饭问题,但更多的番薯被用来制成番薯干。当冬天凛冽的寒风刮起,当太阳高高挂到天空,母亲和父亲会一天到晚制作番薯干。父亲把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番薯削皮,母亲左手护住“番薯刨”,右手拿番薯,对着刨子上的一个个金属小孔,逆着方向用力将番薯往前推进,一块番薯经过一排排的金属小孔分割,一条条番薯丝纷纷落到刨子下面的筐子里。一推到底,便会落下一根根长长的番薯干,中途因无力推进而停顿的,落下的番薯干则只有半截,母亲重新拿起番薯,再从头推下,一个番薯将被刨完时,有技术有水平的,最后那块薄薄的番薯片也会顺利通过刨子上的小孔;技术不娴熟的人,会留下一块片状的番薯被扔到一边,母亲长时间的劳作,力气越来越小,技术本身也不很高,结果不只是会留下一片番薯被扔到一边,有时还将自己的手腕刨到金属孔上,瞬间,手腕的皮被刨开了,肉也刨开了,鲜血顿时冒了出来。母亲擦擦手,将受伤的手掌用布缠上一圈,接着拿起第二块番薯。
番薯被刨成条状后,还需要担去晒干,这事归我父亲负责,他将番薯条倒在竹制的晾晒农具上,用手扒拉开,将番薯条摊薄,一天下来,条条鲜嫩的番薯条被日晒风吹得焉不拉几,有时番薯条刨下来很多,道坦上晒不下时,父亲就挑到山上找一片岩塔,把番薯条晒在上面。晒在岩塔的番薯条,需要当天夜里收回来,以免夜间下雨,或次日早上的露水打湿了番薯条。
经过几天的晾晒,番薯干制成了,条条番薯干,卷曲着,像一条条冻僵了的白蚕,拿在手上,轻轻一捏,卡蹦一声脆,随后就被放进谷仓里。当新鲜番薯吃完,番薯干就接着上场了。番薯干一律被煮成番薯干汤,如果哪天的番薯干汤不甜,父亲照样会往里边放糖精。此外,番薯干汤里还会放上一些碱,起到加速煮烂的效果,番薯干汤呈现烂糊状态,吃起来口感比较好。
番薯干还分两种:一种是削皮的,另一种是不削皮的。父亲为了想让番薯最大限度做成番薯干,能有更多的番薯干保存下来,往往会安排一部分番薯,不去皮就刨成条晒干。没去皮的番薯干吃起来口感很粗,有时候还有泥沙。这也是那个岁月,为了不让家人饿死的一种无奈之举。
有了番薯这个容易栽种且产量高的农作物,再经过母亲在选择主食方面的合理安排,我们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兄弟姐妹都被养大成人,这归功于父母的勤劳和节俭,生活合理安排。长大后的我们都能自食其力,父母脸上的愁容总算舒展开了,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已渐渐变老。 眼下的农村已经很少有人一天两餐煮番薯吃了,偶尔有煮的,也是部分人吃腻了鱼肉米饭,煮点番薯用以调剂解腻。番薯的用途更多的是被用来加工成番薯枣,当作零食在市场上出售。
时光更替,岁月匆匆,现如今,我们的生活条件日益提高,不再为吃犯愁。这种被加工成零食出售的番薯,谁会想到三十年前,却是我们的救命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