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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时间:2024-01-11    来源:馨文居    作者:吐个泡鹅  阅读:

  一

  父亲在村里是独姓,对于他的身世和姓氏的来源一直是我想了解清楚的。

  去年我去探望年长父亲十岁的姑姑,她老人家依旧健朗,谈笑风生。她跟我回忆了当年的往事。

  那时一九四九年国家处于动乱时期,父亲才九岁,江浙地区还没解放。姑姑跟隔壁大舅爹一起从杭州桐庐乡下启程回湖北。山高水长,时局动荡,一行人既要走崎岖山路,还要坐船走水路。坐船的时候碰到白军抓男丁,姑姑就叫父亲矮下身子躲在怀里,手里拿个小泼浪鼓装作不会说话,舅爹等几个化妆成老头,求情说是一个细伢子又是个哑巴,才躲过一劫。姑姑说那时父亲完全可以留在浙江,那里有大伯二伯等一众亲戚,现在在那边都开枝散叶富足有余。我心里嘀咕,如果父亲当年留在浙江,哪里还有我们?

  就这样,父亲被舅爹一帮人带到湖北蕲春现在的家乡。舅爹家当时是大户人家,有田有地,房产众多,宽阔的四合院中间一个正方形大天井。父亲瘦弱人很乖巧,手把手教的农活干的有板有眼,舅爹就把他寄养在他亲方的兄弟家,也就他后来的岳父家。解放后没几年,姑姑在锦绣年龄段嫁给了比她大好多岁的舅爹。女人命运多舛,姑姑生下的头一个孩子却是个残疾,舅爹当时是很有势力,无情的抛弃了姑姑,而父亲也渐渐懂事,出于姐弟情深,很多时候想讨说法。舅爹就拿话堵他:“你父母死得早,是我把你姐弟从国统区带回来的,别不知道好歹!”父亲人单力薄,孤苦伶仃。在舅爹家天井边上的偏房里,经常传出痛苦的惨叫声,那是不听使唤的非亲生的晚辈在遭受鞭撘,那伤痕啊,皮开肉绽,历历在目。姑姑拽着父亲极力阻止,别生事,就你我两,现在都解放了,活下去有好日子。后来姑姑含泪出走到另一个乡镇,在一个偏僻山村落了脚,生了五个孩子,直到今天。

  姑姑眯着小眼睛,展露出慈祥的笑容,告诉我们,我跟你父亲那个年代是真的苦,家里真的是穷得叮当响。我刚跟你姑父那当口住的是茅草房,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唉,如今也都过去了,现在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要感谢政府,感谢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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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时间拨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也成为一个翩翩少年。有一次,家里来了两个远方亲戚,操着外地口音,听妈妈讲是浙江那边来的。父亲跟他们一见如故,小酌几杯,当夜促膝长谈,甚是融洽。原来就是当年的大伯二伯。他们打听到父亲在那极端饥荒年代从浙江回湖北,路途遥远,兵荒马乱,担心死在半路。那时浙江那边是先富起来了,大伯手头宽裕,不惜花费不惧路遥来蕲春寻亲寻祖,那时交通不便,通讯全无,全靠一路打听,一路翻山越岭,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他是先找到姑姑再找到我们,并感谢舅爹一行把他们两个小娃带回了湖北。

  第一次见面的次年,大伯又来了,这次他是一个人,而且有备而来。他带来了家谱指导父亲系谱,看得出他是很看重家族传承,不然不会自己过好了,不辞辛劳不远千里寻根故里。他告诉我们祖籍在蕲春大同镇一个村庄,那里有很多同姓族人。我们的姓氏是非常古老的,起源于东汉末年,系曹魏后裔。大伯上过学,熟读三国,通古论今。他的信仰和热爱自成一格,讲了很多关于我们姓氏的故事,亦庄亦谐。最主要的一种说法是,公元265年,司马炎废魏帝建立晋政权之后,疯狂加害曹魏家族。曹魏嫡孙举家逃亡今鄱阳新义,为避免被当朝帝王斩尽杀绝,遂以之名为姓,世代相传至今。这些放在今天来考究,虽说不能佐证甚至有些是离谱荒诞,但在他的心里是真实的,传奇的,不容置疑的,并且加入自己的感情色彩很幽默诙谐的说给我们听,有时还带点浙江方言,我们围着桌子听得津津有味,听得懂的会心一笑,没听懂的跟着点头称是。

  大伯很佩服父亲,没上过学没读过书,同母亲生了一堆孩子组建一个大家庭,单单你这独姓,人情世故就不容易盘活。父亲也是敬仰大伯,每次来都丢下手头的事情陪同他四处走走,到山上挖些野生特产带回桐庐。我清楚的记得,大伯那次来带了很多水果,有香蕉,苹果,这在当时我们山村我是第一次见过的,我快速吃完一个香蕉流着口水看别人吃,二哥把香蕉吃一半然后用纸包着悄悄藏了起来,虽说是一大包,每人分一个就没了。还给父亲带了西湖牌卷烟,闻起来香得很,父亲舍不得抽,他在抽大烟时把这卷烟放在鼻子前闻闻,很享受的样子。给母亲的礼物是一条毛线围巾,非常好看,艳得扎眼;给奶奶捎件厚羊毛衫,贴里穿,暖遍全身。灶膛里的火撩得很旺,奶奶在翻炒着菜肴,满屋子肉味,那铁罐子正炖着猪蹄呢!在我的记忆里,大伯这个可亲的老头来家里走亲戚是我盼望的日子。

  后来,九十年代初,大伯身体微恙,隔了几年才来的。那次,他跟父亲、大哥一起回到祖籍操姓山村,找到解放前逃难浙江时就死了的祖父的野坟,凄凉孤单又布满杂草。他们动手把那坟头修葺一新,立上石碑,刻上名字,留给后人瞻仰。次年清明,父亲过去扫墓,看到坟头插了很多花标,还有花圈,而大伯没去我家,就知道是他的晚辈来祭祖了,父亲哭倒在坟前,意识到大伯身体去年查出癌症今年怕是不行了。后来那边带信过来,大伯去世葬在他成家立业的地方,父亲感叹,给你留了一块地,终究是没回来。

  三

  悲苦的身世造就了父亲一世沉默寡言,在他的世界里唯有勤勉。在我小时候,父亲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不苟言笑,很注重行动的人。

  记得上小学有一次,夏天的洪水刚刚退去不久,门前的小河每间隔不远就形成一个深潭,深潭里逗留了很多从上游漂下来的鱼。趁着散学当际我同几个小伙伴去河里摸鱼 。可不巧我刚刚脱光衣服准备下河,刚好父亲从地里回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细竹条子劈头盖脸打下来,躲也躲不开,那股钻心的痛无法形容。他只说了一句:“现在痛,总比洪水把你们吞了要好!”隔壁的明叔也过来教训他的孩子,但是他没有下手,只是老远吼起来:“上次十村淹死了读书伢,还不长点记性!”然后把堂弟拽回家。父亲毫不留情的收拾了我,我既委屈又害怕。回到家,我头上起了很多红斑点,痛得直掉眼泪,我躲在里屋不敢出来,怕家人一致怼我,私自下河被他们认为是做了很不对的事。况且前几天因邻村淹死孩子的事母亲苦口婆心给她的孩子们上了政治课,当时父亲没有发言,板着脸用烟筒杆子在桌子角上狠狠敲了几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孩子时代,母亲上了几年学,识字算术都懂一些,而父亲没进过学堂门。在我的孩童年代,父母就是用这种育人的方法管教着一帮孩子们,简单粗暴又实用。

  那时的孩子们除了上学,空余时间几乎都是帮着干家务圈养牲畜。有次二哥放牛,因没看好小牛犊,那畜生把隔壁家的一大块红薯糟蹋殆尽,那家人势力大,当家人当过兵是村里的干部。由于当时家里还没有红薯,他居然提出无理要求,用稻谷抵红薯作为赔偿,母亲气的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家里的老稻早已接不上新米,现在又出这番幺蛾子。二哥吓得不敢说话,父亲气得直咬牙,拿起棍子当着大家伙的面往二哥身上招呼,晚上还把他赶到门外,不让吃饭。半夜的时候,趁父亲睡了,母亲把二哥从柴房小门拉进来,捧上暖在锅里的饭菜,抚摸着二哥身上的伤痕,豆大的泪珠往下直淌,哽咽道:“孩子爹下手那么狠,娃咋受得了?倒不是心疼那点谷米,就是心中这口气难出。”我跟在母亲身后,她把我们揽在怀里,抽抽搭搭哭出声来。

  父亲这种训斥孩子武断的生相,对一个晚辈来说,充满了威严和距离感。其后经历了很多事,有磨难也有艰辛,兄弟姐妹做事也是相当上心,我们都知道,父母太不容易,一个大家庭,不说中规中矩,至少不能生出祸端,让别人踩你的尾巴。当我渐渐长大了,父亲的脾气变得柔和,更多的是对我们一种内在的默默无闻的关怀和对家庭责任无限的担当。

  四

  依稀记得,那时村里还没通上电灯,晚上家家户户煤油灯高挂。很多人家只点一盏灯匆匆忙完就睡了。而母亲却要点两盏灯,一盏端到桌子上让我和哥哥姐姐们写字、看书。每次父亲都会过来把灯捻子拨拨,把灯罩子擦亮,油快完了一边把它加满,一边和颜悦色地跟我讲:“好好读书,不然要像我一样一辈子跟烂泥巴打交道了。”我使劲点头,父亲的脸在忽闪忽闪的灯光下显得粗犷黝黑。那时父亲跟爷爷一起到邻县做泥瓦匠,搞来的一点收入除了交学费,买些日用品,还要打煤油,因为我看到家里的煤油缸里从来不缺油。

  爷爷去世后,父亲就没去邻县做泥瓦,他要在家里帮母亲一起播种、收割。空闲的季节才在村里做泥瓦,这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后来我渐渐懂事,才知道父亲做泥瓦的艰辛,为了省钱,他一直穿稻草鞋。有一次,母亲怕父亲穿草鞋出门有失体面,特意在县城买了双解放胶鞋,父亲不悦道:“孩子们读书钱没着落,稻草现成的。”母亲怪道:“说是个窑匠,手艺人,去人家那里接活儿总要穿像样点!”父亲没办法,每次出门的时候都穿上解放鞋。说是在本村接活,离家路程不远,为了赶工期,父亲鲜有回家,多半是住在窑棚里。每每母亲在厨房喜气洋洋忙碌时,大概率就是父亲回来了。而我脚前脚后的跟着,母亲在父亲面前夸我读书进步了,在班上得了奖状,父亲便变戏法般从兜里掏出来糖果塞给我。这也成了我儿时美好的记忆。

  岁月往前流淌,每到做瓦的季节,遇上好天气,父亲就一天忙到晚,跟湿泥巴打交道。有时碰上酸性泥土,会腐烂皮肤,弄得一手的花斑,一到晚上就痒,彻骨的痒。母亲在县城买来膏药也不管用。不知道父亲从哪个老郎中那里搞来的中药方子,他亲自上山采草药,捣烂和点白酒,糊成药泥敷在手上,然后用布条缠起来。手上好了些,脚上也开始发痒,有的脚丫子开始溃烂。父亲又想了个妙招,他用草药枝叶搓成一股细绳把它编织在脚趾头之间,有了药力的作用,脚上的痒好多了,父亲往往打趣道:“这草药真好,可以睡个安生觉!”却不知道母亲的辛劳,每晚都是睡在草药味的被窝里,三天两头还要洗晒被子。直到父亲年龄大了丟下这门生计,这种脚趾头编草药绳睡觉的“恶”习才消失,母亲苦笑道:“现在没草药味倒是睡不着!”

  父亲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农村这块广袤无垠的土地,从小到大,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条件多么艰苦,他都默默无闻地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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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土跟了父亲一辈子。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泥土。就像他交代我们的,死后要把他葬在面朝阳光的土地上,好晒太阳,脚丫子不冷不痒。

  五

  时光,在我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流逝,岁月是把雕刻刀,表面上把深深的皱纹刻在你的脸上,暗地里也在摧残你的心灵。

  这次过年姐姐给父亲买了羽绒棉袄。父亲穿上它,脸上的笑容堆得小山一样,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衣角牵了又牵,像个孩子似的,可是等我们一转身,他又脱下来挂在床头,穿着旧衣服出去了,母亲唠叨:“老糊涂了,买的新衣服不爱穿,一生清贫惯了。”

  我给他买了好酒,坐在一起儿孙们都想好好敬父亲一杯。几度觥筹交错,父亲高兴的很,比平常多喝了两杯,却早早下了桌,说是不舒服。我赶紧扶他到沙发上坐坐,不一会儿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母亲赶紧找来热水袋灌上热水,我抱起父亲,就像我小时候睡着了父亲抱起我一样,轻轻的放到床上。

  父亲用的是老式宽木床,周围有一周木板围起来的床沿,床的底层依然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一层老棉被当褥子加一个薄薄的床单,掀开盖的被子,一个被压的浅浅的人型清晰可见。人老了,因各自难言的习惯多年前就同母亲分床睡,父亲一躺下就睡着了,安静的如一尊雕像,除了鼻孔那均匀的呼吸声。

  父亲真的睡着了,我把他盖好被子。他的身体像纸片一样轻巧,胡须也不像小时候扎我那样坚硬。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光阴迟暮,无以言表。他已不复壮年时期的男子气概,成了一个老人。耄耋之年言行举止多有迟钝,对晚辈经常唠叨同样的话。每次我或者哥哥姐姐们从外面回来,说吃过饭了,他同母亲依然张罗着,一个烧火,一个在灶台忙碌,哪怕一个鸡蛋炒辣椒都要摸索好久。他说,走那么远的路,吃了也饿了,地里种的现成的,吃饱,身体暖和。我在心里无数次祈祷:“时光啊,请你慢慢走,让我的老父亲再多活几年,我们一定好好努力工作,可不要再让他为我们操心。只因我的老父亲再也经不起折腾。”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农民。我摊开笔记本,仔细往前推算着,父亲属龙,虚84,1940年5月生人……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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