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认命,拭干伤痛的眼泪,喊出那句:我一定要到山外去。父亲对我喊的这句话,总是不看好。地里的庄稼产不出多余的粮,家里的粮仓总是空着,只要早晚能吃上饭,那就是好日子,生活里只有苦的味道。我时常做梦:我走出了大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再为吃穿发愁,也把爸妈接到城里享福了。
那时,我们村里人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在土地上多产出粮食,多养活一个人,至于山外面是什么,没有人在乎。
村里的人很认命,习惯了贫穷,习惯了“住惯的山坡不嫌陡”,习惯了只为吃穿住操心的日子,习惯了“上山种地下山回家”的日常生活。虽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换来的依然是贫穷。 这里俨然一个“山外桃源”社会,山,紧固圈住了这一切。
这是滇东北的一个小山村,满是丘陵,没有一寸平整,且贫瘠,有一个非常适宜老一代思想的地名——拖落。拖就是拖后腿,落就是落后,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容易被人理解成:会一直落后下去,一直穷下去,没有出路,没有希望。就这样了,神仙来也没有办法改变,不认命又能咋地。 村里有一个亘古不变的观念,上完一二年级,识几个字就回家,该种地种地,该背粪背粪,该犁地犁地,该上山砍柴砍柴。这样的孩子,是村里的好孩子,也是列祖列宗的骄傲。村里更还有夸张的说法,有了力气,就是白花花的银票,就可以换粮食,就可以不饿肚皮,日子就会甜美。如果识几个字了,不辍学回家帮忙,就是败家子,就是死要面子装死。
那时的我,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要紧跟步伐,认得几个字,就回家帮衬,要一心一意多和土地亲近,多松土,多劳动,就会越懂土地,就会温暖土地,感动土地,就会多出粮,一家人的日子就有盼头。
真正让我彻底改变这个念头,是村里的一户人家,讨了个外乡的媳妇。本来日子都定好了,双方都比较满意。之前这个外乡的媳妇问过男方是哪里的,男方都藏着掖着,没有说是拖落的,只说是镇上的。等到结婚那天,接亲的人去接亲,有不小心的人说漏了嘴,娘家当场发火,当场悔婚,就有了当地的顺口溜:嫁姑娘,不要嫁拖落,穷山穷水穷地不长庄稼,家家粮仓空当当,肚皮饿翻天,树皮来充饥,还乐哈哈。
当时,我就是七八岁的样子,听着这个顺口溜,只觉得好玩,脸上布满了童趣与幼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快乐换成了伤心的泪,站在门口,呆呆的望着山外。
拖落穷,遇上红白事,却要大操大办。哪怕穷得揭不开锅,借钱也要办,这或许是老祖宗留给村里人的老传统。在当时村里人心里,大操大办,蕴含着对先人和逝者的尊重和孝顺,也是一次实力的展现,更是祖祖辈辈响当当的梦。为此事,很多人家负债累累,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村里鲜有人家有砖房,如果有那就非常了不起啦。八十年代初,土地按人头包产到户,村里为了区分每家的土地,以地名来划分,比如小坪子、大坪子、小冲头、过水田、小石桥、小箐等,这些新增的地名,在村里人眼里或许就是一个家的希望。我因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是“黑人”,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已是很大的福气了,自然没有土地。
一个闪电雷鸣的晚上,围墙上的泥巴在大雨冲刷下掉得很厉害,就连能安放疲惫的小家,也滴答滴答的漏着雨。父亲拿着电筒和竹竿,这里弄一下,那里弄一下,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当父亲从楼上下来,我就跪在他面前,说,给我一个机会,我想继续上学,到山外去。那时的父亲四十多岁,没有别的本事,拿得出手的资本就是泥瓦匠这个称呼。可惜,他所谓的资本,还是没能给一家人带来温饱,多数的日子,还是靠家里的几亩贫瘠地。父亲对于我的这个举动,眉头突然皱起,脸寡着,嘴巴张得大大,一言不发,在屋里走来走去,步伐一次比一次沉重。 我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往后退了好几步,紧紧抱着头缩着。突然,父亲嘴巴扒开,说,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的,村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的,老子就给你一次机会,但,村里的很多双眼睛看着你,读不出个人样,给老子丢脸,就不要回来了。
我知道,在当时这个思想保守,落后的小山村,父亲说的话就是村里人说的话,丢了父亲的脸就是丢了村里的脸,我谁都不敢得罪。
在这里,父亲从英俊的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用笨拙的双手,在泥巴土地上刨啊、挖啊、种啊,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更要从贫穷的家里挤出我的学费生活费,每次当他把一分两分,一角两角,五角一块带着发臭的钱递给我的时候,我总是一脸嫌弃的样子。
有一次,无意中在抽屉里看到父亲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眼睛明亮,手指向山外,背面写着的字很模糊,但有一个字,我看得非常清楚——梦。原来,父亲也有一个梦,一直藏在心里。
在拖落,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敢于和本地的陋习作斗争,是需要勇气的。按今天的说法,想要做好改变命运的这个梦,是多么了不起。可在当时,村里人在遗留下来的陋习的熏染中,隔三差五就来嘲讽我一下,每说一次,我就会被父亲训斥。很多时候,我都是在一阵阵讥笑和嘘声中踏出村庄前行的。
村里人的行为,是我一个孩子无法预料的。有时,放学回家,遇到村里的人,就会指天骂地的,听多了,我就想逃离那个是非之地,就会跑到山顶大声喊:难道我想去山外看看,就这么难吗?我是招谁惹谁了,哭够了喊够了,又会原路返回,又会比上一次坚强,离梦的味道就会近一些。
2008年,我参加高考,村里的人都非常担心,万一考上了,那可怎么办。可惜,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败了,败得没有底气。村里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时,比家里办喜事还高兴,见到爸妈就说,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早就知道结果了,只是死撑着。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的时候,我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拖落那熟悉的土地、山川,平时喜欢的洋芋,夜晚围着我转的月亮,白天升起的太阳都淌着眼泪,远远躲着我,恨我的无知。我用哀求的眼光望着父亲,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复读。父亲同样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要复读,就复读出个样子来,不要再稀里糊涂的,要不得。
复读的日子,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村里人不停地喊着,你认命吧,你认命吧,你真的不行。可此时的我,忽然一夜间长大了,什么话到我这里,都像风吹过一样,心里非常的静,想着的只有高考。后来我突破命运的束缚,考上了大学,村里的人觉得天塌下来了,世界变了,变得愁眉苦脸。当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的心里憋得非常紧,看着村里的明月山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随着三年脱贫攻坚的号角吹响,村里彻底挖了穷根,旧貌换新貌。如今,拖落大变样,村里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有一个大学生,考上大学也不再是什么新鲜的事。村里很多人家盖起了别墅,通往山外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各地的记者都喜欢到拖落采访报道,都希望能挖掘出有价值的故事。
这次拖落又出名了,是因为好,也成了脱贫攻坚学习的典型案列,不过名字还是叫拖落。 我抖了抖腿,迈出了步伐,想寻找那条通往梦的路,它已经在拖落消失了,替代它的是一条水泥路。村里曾经种庄稼的粮地被小别墅占领,很多熟悉的味道变了。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农民的儿子,放下了所谓的面子,找到了真实的我,全身自在了。
我坚信,拖落人会紧跟时代的步伐,走出自己致富的路子。
让日子变得美好,这个梦,是老人脸上那满纹的笑,是孩子渴求的双眼,也是青年奋起的臂膀。
山的梦,一个向上的梦,一个向着未来美好前进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