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那个开学季,我在五哥的陪伴下来到村办小学,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学校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防洪堤上,周围都是田地。校舍坐北朝南,耸立在藕池河东岸,青砖黛瓦,青树拂檐。它展古风于四面,修旧颜于八方,在那个贫瘠荒寒的年代里,鹤立鸡群于满目茅舍中。
每天清晨,邻里四、五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正好同一个班,大家背着渴望知识的书包,挨门挨户吆喝着同学的乳名,一路喊将过去。放学后,大家排着队,男孩背着书包嘻嘻哈哈笑着,女孩踢着毽子叽叽喳喳吵着,雀跃着洒下一路的欢笑。起风时随风旋转,下雪时随雪花飞舞。小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们不间断地往来穿梭,不知不觉中,把故乡的草木枯荣、人情冷暖尽收眼底。
学校主要开设语文和算术两门课程。班主任曹老师信奉严师出高徒,平时对我们很严厉,总板着个脸,很少言笑,她戴着一副眼镜,两道寒光从镜片的上沿经常扫射。她总是认真负责地管着我们的午睡,谁要是不老实,就会被罚出去在火辣辣的阳光底下站着。
我们的作业最难的便是摘抄毛主席语录,必须一字不差,包括标点符号,不能有丝毫马虎,可上纲上线到阶级感情、阶级立场的高度。有一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同桌的高就以莫须有的名目向曹老师举报,说我写反动文字。曹老师立马告诉她那当公社治保主任的丈夫,更因她丈夫的威迫利诱,几个和我一同长大的同学加童年伙伴又一起证明我的“一惯反动”,于是,六岁半的我,就成了喊反动口号的人,理所当然地成了“反革命”,我的父亲也受到牵连。从此,我的理想、勇气,在成长的路途上,就像气门嘴出了毛病的轮胎,一点点地泄光了。因此,在同学们面前,我见人矮三分,渐渐的,让我产生了一种对旁人的恐惧,对任何屈辱和痛苦,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我的心都变得极端敏感。
由于刚入学时的痛苦经历,加上“家庭出身”不好,我在班里很受歧视,在同学面前也感觉矮了一截,当我欲与一些家庭成份好的同学交往时,迎接我的往往都是鄙夷的目光,让我感受一种沉重的压迫以至于无法反抗,那种步步紧逼的孤独、恐惧和疼痛,比刀子更深入骨髓,比绝望更逼人沉沦,慢慢地把我培育成一个孤僻、沉默的少年。
当然,在那种环境下,我也成了一名怀疑自己的人。有一次,算术老师指着一道题目问道:“谁会做这道题?”我想到了答案,但是,在我准备举手的那一刻,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九满,你就算了吧,听老师说答案好了。如果你答错了,同学们都会嘲笑你的。”于是,我快速地将手缩回课桌上。老师看到我在犹豫,便高兴地问我:“九满,你知道吗?”老师那双雪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的目光,渴望从我的口中说出他想听到的答案,而我却让他失望地走开了。
那时候,我们学习文化的时间不多,参加体力劳动的时间却不少。放学后,我们要为生产队放牛,给家里的猪们找粮,从初春到深秋,地里有草的季节,我还要背着挎筐到地里割草,一天也没有落下。
进入小学高年级后,喜好“文字狱”的曹老师调回了老家,班主任老师换成了与我同村的周老师。周老师朝气蓬勃,青春恣意,面容和蔼,辅以优雅的谈吐,给人以满满地睿智和文艺才情之感。他讲课生动活泼,教学严谨认真。而且,他像兄长一样关心我的学习,对我的作文给予了布局谋篇方面的辅导,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帮我批改过的一些作文,他还曾把我的文章《可爱的春天》推荐到公社中学去当范文。那个年代,周老师对我的关心、支持和帮助,让我那忧郁、自卑的心理获得了不少慰藉。
当然,屋后的藕池河对我也是不离不弃,让它渐渐地成了我的至爱。放学后,我时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河里潇洒,满足那种自由、活跃、开朗带来的欢乐和幸福,在清凉的水域里,我们时而鱼翔浅底,时而蛟龙出海,把宁静的藕池河搅得惴惴不安;要么舒舒服服地呆在水里,任时光慢慢悠悠地流过去,没有一丝回家的意愿,哪里还顾得上家长的训斥和老师的告诫。
有一回,我们刚下到河里游泳,校长猛然而至,他以极利索快捷的手法把我们的衣服一件不留地捡起扬长而去。我们被唬得无能为力,紧张得拼命往岸边游,戏水的快意瞬间全无。后来,迎接我们的便是批评、写检讨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的作文却因写检讨书的长期厉练得以提升,以至于我的语文老师夸我“天生的表达能力强”。当时的我不曾意识到,我的写作实践就从写“检讨书”开始了。
我的小学时光,在繁多的运动与劳动中把学业荒废了。本应在时间的河床上凝聚起沉潜的力量,让我与时代一起向阳生长,却在本该增长知识筑牢人生基础的年龄,只是丰满了身体简单了头脑。这既是我个人之痛,也是大时代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