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渭水河畔的风,混杂着密密匝匝的香气,不由分说地迎着人们的脸和鼻梁骨,从耳侧吹过,就像千年前的那阵微风突然吹过伏羲女娲的脸。他们在结绳为网的劳作中突然仰起脸来,喜洋洋地看着这披着绿的世界和人们微微眯起的眼睛,让春天温润的潮气从脸上轻轻拂过。
动物的毛发被吹得蓬松起来,牛缓慢地扭过头,侧耳听风里的声音。人们对此见怪不怪——动物有灵性呢!人们都这么说。
这是孕育过伏羲女娲的地界,显然,这听起来就像个神话的开头。
仿佛是老祖母在摇篮里口耳相传的那些歌谣,它们在暗夜里吐出暗含着珠光与宝色的言语,里面支离破碎地传出“纣王”“伏羲”“夸父”“共工”“祝融”的名字。
他们半人半仙,青面獠牙,驾驭着云雨在天空和大地上厮杀,生灵涂炭,但奇异的是,他们又在某些时候,格外地符合人世间的秩序,温顺而绵软。不消说,这是祖母悄悄地用自己的社会观给故事加了点料,孩子们听不懂,只是美滋滋地在半睡半醒之间,看到《山海经》里的异兽正在困惑地看着自己。
每个朝代的学者都穷经皓首,试图解开《山海经》的秘密。这些被文字记载下来的,据说是华夏最早历史的方块字,每一个故事都孕育着令人惊异和离奇的力量与想象。
所以,最严格的考据义理专家屡屡宣判,这是传说,这是神话,这是人们在某些时刻脑洞大开的幻想。
不,人们愿意相信,在某个最早的时候,天上的仙人乘坐着“凤凰”“麒麟”在天地间遨游。庄子说,“鲲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天狗”一个不高兴,就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吞掉太阳;精卫周而复始地填着海,就像是西方神话中每日徒劳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但在中华的远古传说中,人们相信,有一天大海是真的可以被精卫的苦心填满的。
所以到了元代,在这个传说起源的天水,人们为伏羲女娲隆重修筑了一座宫殿——太昊宫。这个名字太隆重,每一粒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历史的风烟中,只有在某些庄重的时刻,才会像偈语一样,吐出这个名字。
往日里,大家都唤它为“人宗庙”,这样一来,就显得亲热、熟稔,像世俗里受着香火的亲人长辈一样。再说,伏羲女娲是华夏的始祖,不也就是每个人的长辈吗?我们不能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远,就跟人家生分了,就远远地供在庙堂之上,让他们跟后世孩儿们隔绝起来。他们受着香火,再听一听孩子们的念叨,知道如今生活得很好,岂不是也十分欣慰?
这里原来有六十四株柏树,据说是按照八卦的演化序列排布而成,每棵树都是伏羲女娲的使者,都能听懂人讲出口或者藏在心里的话。
它们是真正的神树。
人们怕这些树嘈嘈杂杂,围着伏羲女娲说个不停,干脆给它们按照人间的规矩,用伏羲发明的八卦中的天干地支排了一个轮班表,每年只有一棵树值班,剩下的六十三棵树清心寡欲,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至多在风起的时候摇晃一下身体,树叶哗啦啦地嬉闹一番。
值班的那一棵树,承担的事儿就多了。
人间的事儿,大大小小的事儿:猫丢了,孩子不听话,丈夫打了一巴掌,田里的谷穗眼看着成熟了,一大块都没了,像个癞疤头一样难看,更令人气闷,诸如此类。
人们站在神树下絮絮叨叨,有时候还掉一些眼泪,说完这一切,从布兜子里摸出来两个果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树下,再摸出来一张红纸剪的小人儿,贴在树上,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
一
我是胡来缙,我家门前有两株槐树。
夏天里浓荫蔽日,冬天里树顶堆雪,它们像两位门神,端立在门口。
我们日日里在树旁嬉戏玩耍,走的稍远了些,但回头能看到大槐树,心里便踏实起来。每每听到母亲呼唤的声音,我们走到院子里时,还是要扭头看一眼门外的世界,看不到,只能看到大槐树静默地站在那里。
成年后想起来,这竟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