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八十多岁了,他腰板挺直,仪表整洁,天天骑着自行车出门,外面的人都说他更像六十多岁的人。
在一般人家里,大概是严父慈母的组合,但我家恰恰相反,父亲因过于慈善,我们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怕他,他对我们谈不上教育,基本是放任自流。比如对我的教育,他从不提出任何建议,只是默默地提供物质上的支持。所以我在读书期间,几乎没有任何压力,一切顺其自然。我们姐弟六个,也是自然生长,走上社会,也是和父母性格一样:宽容善良,吃苦耐劳。
父亲的善良到了让人可欺的程度了。举个例子:早年父亲担任了生产队的会计,管理本队的账目。有些社员老是怀疑父亲账目不清白,就纠集一些人来查账,父亲本无私心,就搬出账本,细细地给他们反复解释,一条一条地查。从下午五六点到晚上十一二点,仍在纠缠不清。大姐当时十四岁左右,实在看不下去,她性情刚烈,一把夺过账本,扔在地上,嘴里骂道:"查查查!查去死!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众人面面相觑,十分惊讶。父亲捡起账本,跟这些人继续好好地解释。
善良几乎贯穿了父亲的一生。
从小以来,他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作为一个大家庭的长子,他很早就放牛,砍柴,晒烟,栽棉花,收割稻子。样样都做,几乎没有空闲,因为做事能干,他得到了长辈的夸奖。也因此失去了向外发展的机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父亲初中毕业,在全国人民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文盲的时代,他属于高学历人才了,国家建设百废待兴,外地工厂招人,他的长辈不让他去,嫌工资低。本村招民办教师,他教了一年左右,长辈叫他回来,还是嫌工资低,“一年的工资还不如卖一担烟丝呢。”父亲说,但坚持下来的人都转正了,退休后,都拿高工资,父亲说到这件事,总是后悔不已。后来父亲参加征兵,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又因为政审不合格,被拉出了新兵队伍。
由于家里十几口人,老的老,少的少,父亲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在生产队时代,父亲一年几乎有四个多月出门在外:上草坪打草,到县城买粪。
上草坪打草肥田,父亲吃住在草坪上,一住一两个月。草坪上蚊子乱抓一大把,躲在蚊帐里又闷又热。白天打草挑草,一担一百五六十斤,父亲人高马大,挑一担草走二三里路。他的肩膀起了厚厚的老茧。到了船上,他又回头帮助那些瘦小的群众,接过担子挑,让别人有个喘息的机会。
到县城买粪,更是起早摸黑,城里人瞧不起这些又脏又臭的乡下人。他挑的是大粪桶,一担又是一百五十多斤,从街上挑到河沿下的船上,稍有不慎,人仰马翻,一担粪就会倒在身上。个子小的人被压得喘不过气,父亲又上前去帮他一把。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各地大修水利工程。父亲年年挑圩坝。一担泥又是一百几十斤,父亲一担一担挑上又陡又高的圩坝,一干就是一两个月。
后来包干到户,我家分到了三十多亩的田地,家里吃的人多,做的人少。父亲几乎没有一天的空闲。这么多的田地需要他一人去耕去耙,即使不干活,凭空走一遍脚上也要起泡啊。
在炎天暑热的季节,父亲要拔花生,打油菜,摘棉花,打农药,他放下锄头又是农药桶子,打完农药又挑起了担子。天还没亮他就像陀螺一样开始旋转了。他脖子上放了一条毛巾专门擦汗,汗水总是像下雨一样打湿了毛巾,挤一把又擦。三四十度的高温天气下,他依然在田地劳作。
当双抢开始后,父亲就特别的忙。稻子收割时,整个野外好像下了火。父亲带着我们在田间打谷。灰尘又大,天气又热,我热得想找个地方钻进去。父亲怜爱儿女,他让我们到阴凉的地方去歇息,他自己仍在一把一把地打谷,禾斛在空旷的田野里嘭嘭地响着。到了下午,没有了风,温度更高了,太阳响亮地照着大地,地上像下了火,脚下发烫,人热得喘不过气来。父亲肩上扛着一百多斤的麻袋,一步步往圩坝上走。几十袋谷他坚持一个人驮上圩坝,绝不让我们受这个苦。
某一年,他由于劳累过度,又中了暑,他晕倒在田埂上,我急忙将他背上圩坝,叫车送到某诊所治疗。沉重的负担一下子落到我和母亲身上,我白天热得受不了,只好晚上趁凉打谷子。父亲在家里躺着,十分内疚,他半夜还煮了一些点心挑了二十多华里给我们吃。他对家人的爱就是隐藏在这点滴的行为上。
收割后,田里要关水准备打田栽晚稻。单干以后农民各自为政,上游挡住了水不让下,一些村霸或恶势力分子依仗武力也能让水畅通无阻,唯有父亲善良老实而又孤单无助,看着白哗哗的水流入别人的田里,自己毫无办法。白天都是些江湖好汉在拦水进田,父亲则选择了通宵不睡,趁着空当放入一点水进田。在当时,农村经常因为抢水而发生打死人的事件。父亲因通宵不眠而眼睛红红的,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十分狼狈。即便这样小心翼翼,仍然遭到恶势力欺压。一个年轻人自恃年轻力壮,霸住水不让下,父亲实在忍无可忍,他终于一改懦弱的性格,第一次大怒,他像疯了一样将那个年轻人推倒在了水沟。那次父亲是冒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危险与他抗争的,他一生与世无争,是别人把他逼上了绝路,他才不得不下了狠手。
多年来,父亲吃了人世间的各种苦难。他虽有兄弟两个,一个英年早逝,一个终身患病。爷爷不怎么管理家事的,所以,一家人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他和我母亲的身上。每次与别人抗争总是直不起腰来,他顾虑太多,又没人撑腰,所以他的一生正如他的名字:“让”,时时处处忍让,给人一种窝囊的感觉。
父亲在忍辱负重中前行,好不容易盼到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小弟事业刚刚有成,可以松口气时,我的母亲突然病故,这给父亲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父亲与母亲一生相敬如宾,从未面红耳赤。跟着善良的父亲过着十分劳苦的日子,母亲却从未埋怨过他。无论做什么事,母亲总是主动分担。父亲在心理上甚至对母亲产生了依赖,做什么事都要和母亲商量,母亲知道父亲有些懦弱,她总是鼓励他勇敢地去面对生活的各种挑战。
母亲突然离去让父亲一下子不知所措,他十分孤单,想起母亲就哭,有时心里有些委屈,还偷偷地跑到山上母亲的坟前去哭,我有空经常会劝劝他。
回想起年轻时代,我总是以为父亲太善良,处处看不惯他。
比如父亲有个特点,就是碰到熟悉的人老远就打招呼,甚至有说不完的话。我就直接批评他:“见到谁都打招呼,生怕得罪了人。”父亲也不反驳,依然我行我素。
再比如,父亲无论对谁都一片诚心,几乎毫无保留,家里什么事都告诉别人,什么人到家里都热情接待。我也是看不惯他:“这些人有些是坏人,为什么要理他呢?”其中有一人确是不要脸的人,某一年,他因为对我家非常熟悉,竟然把我家过年的猪肉和年糕偷走了。父亲对那人还是很热情,这让我又看不惯父亲。
又因为对人毫无保留,某一次一个亲戚叫他帮忙收割稻子,那是一年中气温特别高的时候,(他家男主人躲在家里睡觉)父亲一天打了二十六袋谷子,装了满满的一车,他算是竭尽全力了,因为劳累过度,温度又高,差点热死了。关键时刻他进了医院,害得我和母亲晚上在田里打谷子。
奇怪的是,父亲当年挑过无数次担子,他的腰身依然挺直,而且活得比我家几代男性祖先都要久。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老实人,天照顾。
父亲老实一辈子是千真万确,但有没有天照顾我也不能肯定。作为他的儿女,早年我一直与他作对,而今我渐渐年纪也大了,好像越变越像他了,见了熟人老远就打招呼,看到可怜的人就想帮一把。儿子都看不惯我了:你怎么跟谁都打招呼,怕得罪谁呀?”我无法解释,但依然我行我素。
现在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了,他经常一个人孤独地在马路上走着,同辈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晚辈人都不认识,他的热情好客,老远就与人打招呼的习惯几乎用不上了。他只有沉默。唯有那个当年偷我家猪肉年糕的人也还活着,但这个人现在一身的毛病,拄着拐杖,拖着一双脚也在路上慢慢地走,父亲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作为同辈人,他们更有共同语言。不过现在都老了,即便父亲打开门让那个人再来偷一次,他也没力气拿走了。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无止息。”
信了几十年某教的父亲在灯下一次次翻开圣经,默默颂念这些句子。然后问心无愧地入睡,这已成了他的生活方式。
愿父亲余生平平安安,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