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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高原

时间:2024-11-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于坚  阅读:

  我当然不会和这些文盲一起逃跑。我要留下来,我相信这片高原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在这个城里,而是在长途汽车的窗口为人们所“一瞥”的那些部分。在这个州我好歹还有几个朋友。我很快找到了他们,他们是苏迪和他的两个哥们。苏迪是我在艺术学院的同学,一位被这片高原的伟大与神秘所感动,断然抛弃了灰色的都市生活而跑来投奔它的青年艺术家,他的两个哥们,一个是这所小城惟一会使用德语的店员,一个是巴赫音乐的崇拜者,嗓门很好的教师。这三个人在这片高原上保持着一种梅、兰、竹的关系。像是从大量牛奶中分离出来的酥油,他们和小城庸俗的“日常”保持着距离,超然物外,幽谷百合。他们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一直对这片高原的“审美价值”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他们通过绘画、抒情诗和音乐把这些价值从高原的日常性中分解出来,写在日记本、稿纸和麻布上。他们深谙这片高原的一切“深处”,经过一晚上包含了大量形容词、状语和明喻的介绍,我看见了这片高原的“深处”。我相信他们是我在这片高原上惟一可能的导游。在我心目中,他们是英雄和先知。苏迪留着的大胡子更加深了我的这种印象。我相信他们正是我在灰色的车行道旁萦萦牵挂的某种“真正生活”的代表。在我往昔那苍白、百无聊赖以睡眠为主的生涯中,我一直相信在遥远的“天边外”的某个高原或某个盆地有着我希望的真正生活,某种“更”的生活。我相信那儿是我生命中的延安,总有一天,我会投奔去的。我现在已置身其中,周围都是同志,而出去三公里就是小木屋、森林和大蘑菇。那一晚,当那些和我同车抵达的倒霉蛋正在旅馆里翻来滚去,我却和我的朋友们像守着一块大蛋糕、拿着餐刀的食客那样,讨论着种种计划。我们将把这片高原切割开来,成为一个只有我们几个人旅游的旅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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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没想到,我在这片有着那么多美丽去处的高原上的历险,竟然是从一处陵园开始的,作为主人,苏迪当然乐意把他在过去三年中捕猎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他冗长而滴水不漏的汇报,包括日常人生之外一切不寻常的东西,“全是小说素材”。像苏迪这样受过大学教育,读了大量名著的人,总是能从“典型”的高度来看待人生,他总是注意到那些不寻常的东西,他有独具一格的视角。那个陵园,是他猎奇生涯中最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现场。他像一部埋着“伏笔”的传奇一样,一直小心把守着这个秘闻。只是当新的猎奇者到来,他才把他的猎物拿出来分享。那个陵园居然位于县城的中心,在那应当属于广场或大饭店的位置!足以看出这个小地方多么缺乏想象力。陵园距苏迪的住处不过两分钟,“听得见鬼哭”。据说,这个陵园是为烈士设的,五年以前,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在里面为几个共青团员摄纪念照。冲洗出来的照片上除了年轻人以外,背景上竟然还站着一群白骨,人立而没有人肉的骷髅,并且哑剧式地僵持在他们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上。这底片把摄影师骇得一声大叫,冲出暗房,“一盒相纸全曝光了”。摄影师向公安局报了案,可公安局的人在现场拍照,底片却平安无事,“这件事只有十二个人知道,你是第十三个人”。在如此遥远的高原上,在我生命的乌托邦中,竟然听到在楼梯拐角上才会听到的故事,使我后心上不由得袭上一股零下二十度的冷气来。我苍白的脸色正中苏迪下怀,他象胜利的猎手一样,居高临下地问我,敢不敢去,我的教养从没教过我说“不敢”这两个字。我哪怕在最后一分钟撒个谎溜掉,现在也得响亮地、满不在乎地说出那个“敢”字来。

  那个陵园并不像苏迪描绘的那样恐怖。他故事中的形容词和实地完全不符,如果我不是亲临实地,恐怕我永远以为这片高原上存在着一个十九世纪西欧文学中的凶宅。这是一个相当正常的陵园。门、石级、雕塑、方尖碑、青松和几百个大小相同的墓。死者被活下来的人们按功劳排列着。功劳大的在前面,花圈一望便知。功劳小的在后面,花圈只露出一些。我们在苏迪指出的地点,站好、照像。我们像被判死刑的罪犯那样站在那块不祥之地。那是一方墓碑前的一小片空地,那墓里睡着一个叫李小二的前步兵连战士。这儿的地势,刚好能把整座陵园的几百个坟头同时摄入镜头。我们僵硬地站着,等苏迪弄好自拍。那“咔嚓”一声几乎使一群人都软掉。但终于因为对“敢”这个形容词负了责而大松一口气。我们像英雄一样从英雄的墓地里走出来,去照相馆冲洗底片。底片要第二天才能取。那一晚我难以入眠,我为这张照片不安,我担心我的高原之旅从此会晦气重重,甚至是凶兆。我的梦想破灭了,我曾根据地图制定了一份计划,向北方穿过曲格草原,在那儿的牧民家住一夜,然后穿越卡洛拉森林,泅过狼河,在草原湖那儿搭一间小木屋……然而这一切都要泡汤了。这条道路必须由我用自己的两条腿去找出来,没有人知道这条路,而我和苏迪们的友谊是否指向这条路还说不定。在此地他们是我惟一的熟人,惟一能理解我的人,如果他们明天带我去另一个墓地,我也只好跟着。我在黑暗中非常感伤,几乎要哭。抵达这个高原才二十个小时,我已有成年累月之感,去国怀乡之情充满心中,我甚至想明天一早就返回故乡去,“带一块牛干巴”。我觉得这样会稍稍弥补我的损失。但是这一切最终都烟消云散了,我不仅在苏迪们面前经受了考验,保持了“人的尊严”,而且一点晦气都未沾着,因为底片上一个鬼也没有,只有半棵树。原来苏迪弄完自拍跑向我们时,碰歪了照相机。这次考验使我和苏迪们的友谊迅速升级,大家共同患过难了,更加心心相印,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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