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从滇东北回来,说,算啦,我实在忍不住了,还是说给你听听算啦。那种地方,去过一回么,这生人也值了。老顾领我去的,他说那边有一个比美国的科罗拉多更逗不得的大峡谷。吹牛啦,你又没有去过美国。是去过的人说的。一晚上,都在说那个峡谷如何了得,路上如何艰难,如何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就下起大雪来,同去的一个人终于耐不住,就撤退了。我也想打退堂鼓啦,太冷啦,魔鬼都出来啦。可是老顾说,马老师,我不哄你,那个地方,莫说下点雪,就是下石头,也值得去,说完天上就下起石头来,打得脑袋砰砰乱响,是冰雹啊。又走了半个小时,只看见前方出现一个大口,云一大团一大团从那里吐出来,飞快从我们头上、脸上飞过,像白毛巾一样抽得满脸发木,仿佛全世界的云都藏在那里面,都放出来啦!我是不会写诗,如果我会写,我就要仿这种写。一路上啊,又是刮大风又是下雨、闪电、下雪、下冰雹,我想着,完啦,完啦,一样也看不见,天都黑起来了,莫从哪里掉下去就算好的啦。但最后,天突然在黄昏时候晴掉,夕阳从后面露出来,大地光辉灿烂,像是新做出来的,因为湿漉漉的,比干的时候更灿烂动人,到了峡谷边边,忽然大地就落下去,我真的是一生人没有被这么吓(音he)着过,太逗不得啦,因为落日,那大峡谷整个是金红色的。我只敢爬在地上,站起来腿就软,风那个大,吹着我感觉就像自己是一块布。带我们去的老顾说是,这里只是个序曲,还有呢,太逗不得啦!我说不出来,如果这种地方就在云南你没有去的话,白活了。马云说得相当有气氛,有色彩,有温度,我眼前立即出现了那些情景,但我并不想去,真有那么不得了,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哪个说过,那些昭通出来的一个也没有这么说过,只是听说那个地方太陡了。最后马云拿出他爬在地上用傻瓜相机拍的照片给我看,我看了几张,心中大动。要去看看,一定要去。马云说,这两天莫去,再过个把月,梨花开的时候又去。
转眼到了四月,昭通的朋友和成打电话来说,梨花开了,你们下来吧。于是马云、大猪、我和李曙开着车直奔滇东北。李曙靸着拖鞋,穿着短褂,就去了。我说,昆明这里你莫看气温已经20度,那边是北方,北纬21度,梨花才开呢!你这些行头怕耐不住,李曙不听。十多年前,我去过昭通,也是在春天,我永远难忘那大地上那一丛丛雪白的梨花,仿佛一些黑少女正举着花环在天空下奔走。那尚未播种的大地,色彩阴暗地等待着,弥漫着一种苍凉、伟大的气氛。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东西,我再次被大地的朴素感动。我再次看见那些衣服褴褛的农民在大地上种植土豆,一个汉子驾着牛拉着木犁在前面把土地犁开,三四个裹着红头帕的女农民,抱着簸箕跟在后面,顺着开出来的浅沟,两个下种、一个洒肥,我再次看见她们被北方的风刮得红彤彤的脸。十年过去,我已经被世界改变,十年前我在车窗口瞥见的那些种地者,已经被生活和命运改变,但那些基本的东西,春天、播种、土地和牛,以及山岗上正在盛开的红杜鹃,那在遥远的一日令我们在不同的命运中感激着生命的东西,依然如故。大风吹着,把大块的云吹过土地,那土地忽然阳光灿烂,忽然又阴暗下来,云在移动,光也在移动。一只松鼠从树上蹿下来,飞越了公路。四月的布谷鸟,像去年的春天那样啼叫,它似乎在回忆一种已经完美的声音模式,而且它总是可以原模原样地回忆起来。
从早上九点钟离开昆明,到达昭通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和成和他妻子用上好的昭通火腿招待我们,这种火腿与距离它七十多公里的宣威火腿味道不同,另外一种美味,我们吃了许多,经常忍不住大笑。人生的乐事之一,在夜里抵达某个地方,晚来天欲雪,朋友、火腿和酒在等着你。我们感受了北方早春的冷酷,李曙现在夸张到立即去买了军大衣和棉鞋来立即穿上。云南就是这样,只要你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气候、风俗、口音、饮食、甚至人们所信奉的神祗都不同了。梨花已经开了,和成不断地说。以前我只知道昭通有昭通酱,用来炒杂酱,味道最好;还知道这里是云南盛产英雄豪杰的地方,唐继尧、龙云、卢汉这些云南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山大王都来自这里。我不知道这里还有梨花,和成他们说的梨花,意思并不是到了春天云南到处都开的那种,那意思是,那些算哪样,我们昭通的才叫梨花。他的朋友老顾(画画的)和小张(照相的)则不断地告诉我们哪里哪里的梨花开得最好,他们谈论梨花的口气,就像从前在中学的宿舍,谈论班上的某个美女。哦,逗不得,那些梨花,衬着蓝天,更是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