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暑期,每天总是广播响,他裤子一拢就赶着驴子下河了。
驴子天天啃,又涨洪水,河坝里哪有那么多青草?没草,驴子便撵得快,满河坝跑。驴子跑,他便跟着跑,打不得玩逛,稍微打一下玩逛,那畜生就钻到地里糟蹋庄稼去了。太阳晒到锅坨漩,不管驴子吃没吃饱,他都得把它吆回去,王司机的板板车已经停在路口了,就等套上它进城去拉粪。
城里有多远他不晓得,他从来没去过。有一两回,跟婆婆去长石坝的水磨坊推磨,算是走得最远的。水磨坊在公路下的稻田当中,一条水堰从岩嘴头淌过来,看不到尽头,也看不见县城。问婆婆岩嘴头过去是不是就到县城了,婆婆说还远得很,当中还隔着龙凤山、曲水、金家湾、回盖、堰盖、沙湾等好多地方。婆婆一边说一边扳着指头,指头上的面粉直是往下掉。他当时就想,好久一定要进城去一回,就是走不拢城,也要走到一个一眼就能看得见城的地方。
不知道城有多远,但有一点他晓得,城在大河的上游,他们吃的水、捞的柴、看见的木筏都是经过城下来的。
从驴子拉粪走,到擦黑边回来,之间的时间都被他消耗在打抹家里的几样老古董上了。一件梨花木的几案,一口檀木箱子,一口带“海底”的柏木柜子,另外就是一个什么时候被取下来塞在他床底下的紫荆木雕的神龛。他几乎每天都要打抹,用三张不同的抹布,搓抹布的水变清亮了也不停息,像是得了强迫症。
母亲和二姐出门薅秧子、扯稗子去了,哥哥在老林里种药,大姐在专业队挣工分,家里就剩下他和婆婆。婆婆支持他碰那几件老古董,还说抹干净了免得长霉。哪是什么霉不霉?是那些蝇卵、蜘蛛蛋和从民国甚至于晚清带来的沉睡的白蚁,它们才是他要对付的。
他从这间屋抹到那间屋,进进出出地搓抹布,婆婆坐在门口做她的针线活。她自己还看得见穿针,剪刀也还使得利索,鞋样剪裁得很整齐,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找不出一个小缺口。鞋垫的针脚也纳得密密的,那些他们在猪草里见过的花朵就像是长在鞋垫上似的。
这样的情景多是下午时光,上午婆婆要忙着煮饭,忙着去菜园掐菜、下河淘菜,中间歇气还要搓几搭衣服。下午时间长,太阳照到门口她便进屋来,太阳照进屋她又往里退。他打抹老古董打抹累了,走到婆婆的身后伸懒腰,看见她手里握着鞋样睡着了,脑壳垂到了片兜里。
“死娃子,长声吆吆的,你唱啥子歌?吓得我惊多高!”他扯起嗓子唱革命歌曲,《红雨》或者《红灯记》的插曲,听见婆婆在堂屋骂人。
有的下午,婆婆出去了,整下午屋里就他一个人。跟几件老古董待在一起他很满足,但也怯怯的,总感觉脊背透着股寒气。他擦拭老古董就是抚摸,脸挨着就是亲吻,也是怯怯的,突生一种奇怪的冲动与恐惧。檀木箱子他抱不起,几案他抱不起,柏木柜子就更抱不起了,但他可以把神龛抱起来——把神龛抱起来,也就等于把神龛上的龙和白娘子抱起来了。他真的像是得了强迫症,越是怯怯的越是迷恋。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些老古董身上发现了眼睛。不是肉眼,是可以将他引向过去的线索——引向民国,引向晚清。它是一种颜色(无法用现有的颜色来界定),一种气味(从木头里散发出的),浮现在木器上,混合着斑驳的生漆,也从过去主人的家事、心事散发出来,泄露了主人的秘密。有时候,它们甚至像是活物,他能感应到它们的呼吸。
下雨天,那些因为天长日久而被虫蛀蚀的老古董原本就潮,不便再沾水,他就用鸡毛掸子扫扫。天天都在抹,尘埃自然是少有,但总有夜里从瓦沟掉下的木叶、竹叶和干了壳的蚊虫。
遇到霖雨天,陈年老垢返潮,老古董上浮现出一层水珠——不是从老古董里面渗出的,而是湿度饱和的空气凝结的,凝结在几案、神龛和箱盖柜盖上。水珠绝不是单纯的水珠,它溶解了诸多看不见的东西,包括民国的时间,变得黏糊糊的。
每到傍晚,如果婆婆还没回来,他便从光线变暗的屋子里走出来,站到门槛边眺望。经过每天反复地打抹,老古董脱去了陈年积垢,除去几个豌豆大的虫眼,都变得锃亮。这锃亮在天光好的时候反而看不出,等接近傍晚屋里的光线暗下来,才像铜镜一样能清晰地照出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