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住在茨中教堂,教堂里现在有十多张床,提供给旅游者居住,每人收费十元。还可以在教堂管事刘老师家搭伙。我住的房间是昔日教堂的阅览室,过去一间就是议事厅,刘先生说,以前这里的壁橱里摆满各种各样的酒。他打开壁橱,里面空无一物。夜深时我站在教堂外面的庭院中,仰望星空,在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上面,黑暗的天空中无数的星子明明灭灭,犹如大地上的人生。其实基督教有些基本的意思,在当地并不完全是什么外来的东西。例如,“你手里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你那里若有现成的,不可对邻居说:‘去吧!明天再来,我必给你’”。“你的邻居既在你的周围安居,你不可设计害他”。“人未加害与你,不可无故与他相争”。以及不可奸淫诲盗、说谎、做伪证等等。基督教写在书上的东西,在这里也是不成文的传统。在135年以前,澜沧江峡谷的居民并不酿造葡萄酒,但人们也恪守着与上帝的子民在教堂里津津乐道的某些常识。不同的只是人们对神的理解,对今生来世的看法。在昔日教堂那昏暗的油灯下,被轻而易举地接受领悟的恐怕不是奥古斯丁理解的微言大义,恐怕只是一些普遍性的道理,这些道理在基督教的思想中存在,在非基督教的思想中也同样存在。在我看来,葡萄酒在澜沧江峡谷的出现,不仅只是一种宗教的传播,它更是一种知识。“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愚妄人藐视智慧和训诲”。(《新约》,箴言)这种知识首先不是上帝的知识,而是生活世界的知识,是关于人们闻所未闻的生活方式的知识。在那光线昏黄的教堂里,给人们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恐怕还是神甫们带来的各式各样新奇的工具、柳叶刀、针水、玻璃量杯、牛痘、卡宾枪、字母、雪橇……以及星期天之类的知识。“这些东西从法国运到此地,花费了整整一年。里面许多东西已经被打碎,甚至从撞碎的货物箱缝隙里漏掉了,但是留声机依然完好无损。在中国的灯笼和火把的照耀下,开箱拆包所有这一切物品,占据了整个圣诞之夜。听到我们的歌剧乐曲,他们惊的目瞪口呆。实际上,他们惊谔的是,我们的歌剧竟然在荒漠上,在僻静凄凉,杳无人烟的地方存活即唱了一年之久”。(法国探险家对19世纪70年代澜沧江峡谷某教堂举行的圣诞节的描述)。今天,茨中的居民对教堂里的一切已经不再过分好奇,昔日只有神甫才有资格享用的一切他们都逐步享有了,神甫们带来的神话已经平淡无奇,甚至在这个村庄最时髦的村民,某个模仿摇滚歌星,扎着小辫子,会说三句英语的小青年看来,教堂和它的神已经是太老掉牙了,“老人喜欢的名堂”他说。但那些基本的戒律依然被人们遵守,象135年以前一样,在基督教里被遵守,在喇嘛教里同样。其实,135年来到澜沧江峡谷的,不仅仅是神甫,也不仅仅是他信奉的神,更是葡萄,因为它传播的方式更简单也跟普遍,只要一点泥土。
我的茨中之行,与135年前神甫们的远征有关,同样事关葡萄酒。不同的是,那一次是诞生,这一次却是要把已经艰难存这么多年的葡萄酒的传统重新继承下去。我得知最近在中国市场热销的“云南红”葡萄酒公司的技术人员已经在茨中建立了葡萄基地,并且将在八月用教堂原产的葡萄酿酒。我以为此举意义非同小可,它不仅事关历史的连接,更将历史向未来延续。所以,我毅然跟随前往。于是,2001年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在茨中教堂的前面,我有幸目睹人们如何采集葡萄,又如何把它们酿成酒。其景象与西方1658年出版的一部插图的百科全书《图画中见到的世界》所描述的情景相符:
葡萄在葡萄田中生长、繁殖。
把葡萄的藤蔓连接在树干、支干或架子上。
到了收获的季节,人们割下葡萄串,
用背篓搬运集中,全部倒在大桶中,
用脚踩或用木制的杵棒将普通捣碎。
用葡萄榨汁机将葡萄汁榨出。
然后将葡萄汁从桶中取出
倒入酒桶中,塞上塞子,
平放进地窖的贮藏室成为葡萄酒。
在基督到来以前,茨中没有葡萄酒。但有树干、架子、背篓、大桶、杵棒、塞子、泥土和农民。公司的酿酒师刚刚去过国外的一个葡萄酒节,他建议由几位少女用脚来踩榨葡萄汁,是模仿在那节日中看到的情景。那些手脚干净的藏族少女长得象天使,茸毛闪动的美,喜悦,当她们的脚踩揉葡萄,朱红色的液体汩汩而出,从管子流到大盆里的时候,我的心里一阵疼痛,当时我并不知道葡萄酒在基督教里的意义,我只是感觉那液体,象血。后来我从书上得知:“在基督教的传统中,葡萄酒象征着上帝的血。圣·奥古斯丁曾把基督比喻为从福地上长出来的一串葡萄,而后被放到神异的榨酒器下。在法国16世纪的彩色玻璃画中,画面经常表现基督跪在榨酒器前,旁边放着一只木桶,他的血液已经被榨出流进木桶中。”葡萄酒公司的技术员也不知道这些,他们只是“葡萄园的工人”,他们关心的是酒的味道。这一次,延续葡萄酒的传统并没有经过教堂的指点,人们只是在不知不觉中重现了那古老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