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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未三峡记

时间:2024-11-02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于坚  阅读:

  谭爷告诉我们,江对岸,叫做火焰石的地方,有纤夫拉纤走的栈道和纤石,但纤石现在看不到了,数月前被当地人偷走,五百元一个卖掉了。那些石头每个都有煤油桶那么粗,人那么高,拉船时纤夫把碗口粗的缆子绕在上面稳住船只。无数时间中,那些石头已经被勒了很深的绳子印,就像井口一样。这是无数的桡夫子共同创造的雕塑,在江边摆了多少个朝代也没有被偷走,这个时代是怎么了,看见什么都是钞票。栈道暂时还偷不走,在着。我们找了一条机船,过江去看栈道。驾船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闷不吭声。船进了巫峡,这一带岸上的石头依然如白居易说的是黑岩,黑如石油,一滩滩正在凝固的样子,好像曾经被烈火烤过,正在缓缓熔化。船靠岸,小伙子一跃而上。他以为我们和他一样,他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跳上去,他是长江边长大的猿。那是一个段垂直于江面的悬崖,岩石黑而发亮,高达数米,我们都没有看出他是怎么跃上去的,他高高在上,等着我们。老黄先爬了上去,我和孙敏跟着,在那小伙子是清猿一跃的地方,在我们只能是熊爬了。岩壁很滑,可以抓手的地方很少,下面大江滚滚,旋涡转得像轮子一样,寒气逼人。我背的东西太多了,照相机、笔记本,水壶、背包、拦脚绊手。岩石边有一道横起的裂缝,刚好可以支住脚趾,手指抠住一些小坑,顺着岩壁蜘蛛那样缓慢移动,战战兢兢,好一阵才爬了上去。向下一看,波涛汹涌,已经不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栈道就是在绝壁上凿开后,凹进去,宽不到一米,约莫半个人高的石坎,人只能弯着腰走。栈道上部有一条铁链子,是穿在石头上的,人们在石头上打了许多孔,把这些链子穿起来。经过的时候,人可以拉着它保持平衡,如果不拉铁链,人要走身体必须斜着,很难站稳。我拉着铁链,蹲着走了几米,路就转弯了,栈道在绝壁上突出来。要走过去的话,身体必须悬空。这里距离江面已经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不敢走了,我不是纤夫。昔日纤夫们就在这样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生活,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1883年的时候曾经在三峡旅行,他描述了纤夫工作的情景:“尽管纤绳很有韧性,但岩石更坚硬,一根纤绳只能用一个单程。一艘150吨的大帆船拥有100多名船员。缠着白头巾,光着棕色的上身,穿著蓝色的裤子。其中70-80人为纤夫,他们的行动以击鼓或者号子协调,鼓手和喊号子的在船上由舵手指挥。12-20人留在船上撑杆。当船要擦过卵石或岩石的时候要将船撑开。船头还有若干大浆,是一整棵的小杉树制成的,要七八个人才可以操纵。另外六个人则离船在岩石上象猫一样跳来跳去,把总是会被岩角绊住的纤绳拉顺,还有几个人就专事解开绊在水里的纤绳,因为有的时候纤绳也会绊在水中的礁石上。这几个人叫做水纤夫。纤绳是用竹蔑制成的,有胳臂那么粗,纤夫要有很高的技巧,才可以将它们收卷自如。纤夫们的工作开始了,他们跳到岩石上,拉着纤绳,爬过巨大的圆石,沿着狭窄的岩礁前进,岩礁的缝刚刚可以容下纤夫的草鞋。纤夫们每走一小步胳膊都要前后甩动,向前弯着身子,手指头几乎触到地面。80-100人协作劳动时喊声震天,几乎盖过了急流的咆哮声。常常是五六艘船的纤夫都同时拉纤,一队接一队。一方面是峡谷庄严的静谧,一方面是险滩上的喧闹声,这种对照使人印象强烈。”

  栈道旁边是一条碧蓝的溪,从峡谷里流出来,那峡谷幽深无比,藏着绝代风景的样子。小伙子看见我们刚才攀爬岩壁的狼狈像。把船撑到另一处,那里矮,一步就跳回了船上,其实他刚才只要再开几米,我们上岸就没有那么惊险了,他以为哪里都差不多,他熟悉这里就像我熟悉超级市场的货架。我们过了溪,再次上岸,这里是一片沙滩,有一些鸟的脚印和树枝、几个石头,我留下了几个脚印。沿着山崖走上去,那里有一条小路顺着长江岸伸去,通向一个信号台。这边比刚才好多了,岩壁不是垂直于江面,而是一排排斜铺向大江,潮湿光滑,在上面走,如果不小心,也会滚下去。只能看路,不能看风景。要看风景就得停下。这边非常壮丽,高山巨石,江水是灰色的,草是棕黄色的,石头是黑色的,“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岩间,阔峡容一苇……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白居易《初入峡中有感》我心里害怕,那是自然的伟大庄严在内心产生的畏惧,我感觉那主宰一切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弱不禁风。轮船走过这里的时候,都要鸣笛,都是机器,但它们可不像汽车那样轻易乱按喇叭。这里是一个弯道,船只经过的时候要看信号,所以必须鸣笛。那笛声一响,轮船就像自己是一个生命一样,声音从整个身体里发出来,低沉,肃穆。轮船给人某种高贵的感觉,大约与它的男低云音般的鸣笛有关。这河流上好像没有什么刺耳的声音,号子、船笛、波浪、鹰的叫喊……响不起来,这河流太重。如果再朝前走,就进入瞿塘峡,在长江三峡中,它是地势最险的一个,因此它经常出现在古代的诗歌里,古民谣说,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大诗人来到这里,语言都会硬挺起来,充满豪气,李白说“瞿塘五月谁敢过。”杜甫说“西南万壑注,劲敌两崖开。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白居易说:“瞿塘呀直泻,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前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于1883年进入三峡,他“满心欢喜地感到在扬子江的三峡的游历真是我的运气,因为将来不可避免要通航,无所不贪的环球游客必将破坏这迷人的美景。”6年后,他自筹资金,建造轮船,自己驾驶,于1889年2月15日,从宜昌开始,穿过三峡,3月8日抵达重庆,成为第一个乘机动船进入三峡的人。他说“我们雇佣了一个‘滩子’即险滩专家来导航过滩,老人上了船,得知这是不用拉纤便可行使的轮船后,便想逃跑,把自己藏起来,用尽种种办法说服,才留下了。”一本小册子说,五十年代,为了航运,航道工人花了七天时间,用了9吨炸药把滟滪堆炸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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