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河是长江的支流之一,如果长江是水,那么它就是奶。清澈无比,有的地方深,是墨蓝色的,有的地方浅到可以看见水底的石子。船在里面走,随时会搁浅,要用篙子撑开。李白在一首诗里面说:“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清溪行》)他说的就是大宁河,只是名字不同,甚至猩猩都还在着,船走了一阵,就看见两岸岩石上“猴猴垒垒悬”(杜甫),边吃苞谷边瞟我们。船老大说,猴子古时候就有,后来吓跑掉了。最近政府为了开发旅游,在岸两边撒放苞谷,对猴子免费敞开供应,它们才慢慢地一个个回来了。这峡谷没有三峡那么宽,但高峻并不亚于三峡,仿佛进入了长江的青年时代,峡谷刚刚劈开,还没有被时间腐蚀,没有被人类改造过,充满阳刚之气,干净利落,山势不复杂,但很大气。峭壁从两边笔直垂下,就像两个巨人冷漠无情的面具对视着,下巴部分阴暗寒冷,深井的底部,仰望,才可以看见蓝天。“山禽引子哺红果”,红尾巴的小鸟在水面上跳跃飞行,钻进水去,吃点什么,流水奔腾,清洁如哈达,令人喉咙干涩,想喝上一口。阳光不时在高处一晃,托出一排金黄的顶,船老大指着某些痕迹告诉我们,那就是悬棺。悬棺在三峡一带有很多,古人看见,以为里面装的是兵书,三峡的一段被称为兵书峡。最早载有关悬棺记载的文献是郦道元《水经注》,考古学者曾经考察过这些放在悬崖中的石缝或石穴中的馆木,发现其历史可以追溯到西汉以前。1970年,大宁河的右岸的一地要建火柴厂,开山炸石,把400米高悬崖上的棺木震落下来,据目击者说,棺材是整块的圆木挖的,里面除了死人骨头外,还有写在连史纸上的不认识的文字。学者认为,悬棺风俗,与古代的越人有关。为什么要把他们死亡悬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对的,死亡总是高高在上的东西,一种神秘的思想。而生命则在下面,矮处,在世界的下半身。峡谷两岸有许多排列整齐,直径有拳头那么大的石孔,船老大说,在没有机动船的时代,大宁河的交通主要靠纤夫拉船,他们拉船走的栈道就是用木头固定在这些石孔里面。有一个资料说,这样的孔在大宁河上有6888个。大宁河长200多公里,旅游用的小三峡只是从通长江的那个口进来50公里的一部分,它是80年代才出名的,忽然被旅游业切片开发,拔高,宣传,勉强插进去些亭台楼阁、垃圾桶、售票处什么的,赫赫有名了。出现了一处浅滩,许多赤脚的孩子站在冰凉的水流里,抬着栓着网兜的竹杆跟着游船跑,他们把网兜伸到游客中间,有人就放点钱进去,一种美丽而凄凉的乞讨方式。大宁河依旧默默无闻,继续为小三峡供应着活水,这一段河流上响彻的是普通话、外地口音和外语。船过了小三峡,继续朝里面走,旅游区结束了,河流上的风景平常起来,狗吠、鸡叫、村庄出现了,当地人刚才备感压抑的土话活跃起来。
三个小时后,船到了大昌镇。旅游手册说大昌是一个古镇,我半信半疑。上岸,只看见一堆堆旧砖,这里刚刚开始拆迁。大河涨水小河满,三峡大坝蓄水后,小三峡和里面的两百公里的河道及其周边,都要涨起来,大昌镇将被淹没。它还真是一个古镇,古老得发霉,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抢眼的部分,灰乎乎地已经和盛着它的土地打成了一片。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摆在冥器铺门口的花圈,做的很是灿烂。街道是古时候的街道,歪歪斜斜的木阁楼,石板路。凝固着的居民,上年纪的男人大都穿著毛时代的蓝色中山装,裹着缠头,清代的余风和现代的装束和谐地结合着,布洗得发白。女人的衣服也是朴素老派,人们目光和善、谦卑,心静如水,宠辱不惊的样子。也可以说是麻木不仁,仿佛一切都不动了,其实并没有停止,只是太慢。街道隔三差五的可以看见下了门板的人家和铺子。一家,卖农具铁锅菜刀,货都是从隔壁铁匠铺拿来的,散发着生铁的光芒。一家,铁匠铺,火炉、铁锤、火钳、焦炭、铁觇,没有生火,铁匠说,要过年了。一家,一个小女孩在小桌子上写字,发现我,停住了。一家,老奶奶坐在靠椅上打盹。一家,弹棉花的铺子,里面支着1923年汉阳制造的缝纫机,机身已经生锈,机头发亮,还在使用。一家,做面条的铺子,黄生生的面条像帘子一样一屏屏地晾着。一家,一家人围着蜂炉向火。一家,豆腐作坊,满地是水,墙上长满绿苔;一家,做冥纸的,纸是土纸,正在用模子,往一叠纸上敲铜板印子。一家,杂货铺,卖纸烟、黄历、酒、土纸、糖果、鸡蛋糕什么的。一家,炸爆米花的铺子。老师傅神秘地把玉米放进黑乎乎的铸铁转筒,密封后架在火炉上烤,到一定温度,用箩筐罩住出口,把密封盖的某个机关一放,轰,一声巨响,玉米喷出来,刚才还黄牙齿般坚硬的颗粒,已经像小棉花那样一朵朵绽开了,喷得满地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师傅爆玉米花,每家拿来一袋玉米,各种料子的布袋在炉子边一溜地排着。多年没见了,忽然看见,想起很多往事。一家,做米花团的铺子。一家,卖鞭炮、礼花,鞭炮是自制的,作坊就在铺子里,包火药的纸是白色的,不像通常都是红色,系着围腰的老师傅满脸是火药粉。中药铺。理发铺。卖糯米蒸羊肉和米粉的小店,进去吃一玩,不得了,那种味道,我一个人吃掉四碗,羊肉三碗,米粉一碗。这个镇仿佛是一个旧社会的博物馆,一切都是手工的,并不是做给旅游看,人们就是这样生活着。镇中心是最热闹的地方,铺子已经蔓延到街道上,成为一个个摊子,摆着各种日用百货。一个正在迎接春天的集市,大红大绿,熙熙攘攘,到处都是背箩在晃动,里面装着年货。背箩是长江流域峡谷高山地区最日常的工具之一,人们用它来背粮食、盐巴、杂物。用它背娃娃,孩子们站在里面,像小袋鼠一样东张西望,温暖而安全。背箩已经流传了数千年,这种运载工具的特点是背负重物上坡下坡比较省力,且不容易伤及腰部。一个不会编制背箩的家庭在峡谷地区是难以生存的,它最能体现出农业时代中国生活与自然的关系,取之于大地,但不破坏大地。它是竹蔑编制的,每个家庭都掌握着它的技能,这种技能不是在学校里习得的,而是家族邻里之间免费传授的,就像家庭日用的咸菜、刺绣一样。背箩用坏一个编一个,它从不被视为可以出售、库存、批量制造的商品。前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为这种奇妙的工具着迷,“我想试试买个这种‘背篮’,但是徒劳,背篮的主人不愿意舍弃它,商店里没有出售。”它已经成为人们身体的一部分,是每个家庭的私人生活的流动标志之一,这个家庭是否心灵手巧、勤劳能干,富足还是贫乏,看看背箩可以知道几分。背箩使人们的生活限制在某种基本的标准内,与自然的生物链正相适应。这很容易看出来,当车斗、货厢、集装箱等庞然大物取代了只能载重100公斤左右的背箩之后,峡谷地区的自然界也急剧变化了。大昌镇之所以依然山清水秀,民风古朴,与交通不便,背萝依然普及有很大的关系。人群里偶尔会出现个把把头发染黄的青年,很得意,与我们会心一笑。这个镇不久就要搬迁到高处去,来的路上,有人指给我看这个古镇的未来,一个水泥、玻璃和瓷砖组成的小区,白花花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