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县正在朝山头迁移,新城已经崛起,街道非常宽阔,彩旗飘飘,两边排列着假树,夜里就灯光闪烁。中国现在时兴“亮化”工程,人们对自然朴素的色彩不感兴趣,灰暗、本色的东西被看成落后,五十年代开始走红的“光明的某某”这些说法,说了一万遍,已经不再满足于只是一个形容词了,已经成为具体的审美标准。一切都要“光明”起来,一切都要搞得亮闪闪的,建筑、街道、树木、风景区……玻璃、白瓷砖、彩灯、油漆等发亮的材料被大量使用。老县城是毛时代建设的,正在拆除,比起新城来,老城已经肮脏破旧,但看得出那时代的建筑风格还比较朴素,木质无文。我原来以为长江边的古城都像云南那样,是真正的古城,清朝以前的古城,秦砖汉瓦,雕梁画栋。看到报道说,千年古城即将拆除,还有些惋惜。一路过来才发现,这边的所谓古城,指的只是记录在纸上的历史。这边的古城,大多在五十年代甚至是世纪初(机动船进入长江的时候)就已经逐步消失了。中国的县城有一个独特的风格,都是城乡结合。一方面是机关、单位、有户口的衣着入时的居民,一方面是马车、拖拉机、挑着萝卜土豆柑橘满街逛的农民。一方面是八小时工作制,一方面是买卖自由、出入随便的大集市,穷乡僻壤、高山野林来的人都来这里买卖,吃喝。集一散,县城就空空如也,令人寂寞难耐。巫山旧县城大部分已经成为一片片瓦砾堆,行政机构已经搬走,还有一两条街道没有拆除。生活依然在进行,临近春节,正是赶集赶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各种物资已经不上货架,而是直接往空地一倒,卖完拉倒。菜市场里人声沸腾,血淋淋的年猪剖成两半,高高地挂在肉摊上。置办年货的人熙熙攘攘,大包小包地拎着。露天的理发摊子生意兴隆,一溜镜子靠墙贴着,里面全是毛癞癞的脑袋,被手掌按住,老老实实地跟着旋转,推剪的声音嗡嗡齐鸣,像是一群老蜜蜂在那里采蜜。卖烧烤熏腊的摊子烟雾滚滚,气味呛人。塑料袋扔得满地都是,肮脏混乱,垃圾成堆,细菌疯长,但一切充满活力,生命挣扎、活动的景象,没有比这样的地方更鲜明的了。我找到一条通向高处的小巷走,这小巷其实就是建筑物之间的一条七弯八拐的缝,黑暗、腥臭,污水顺着石级往下淌。可怕的公共厕所。灯光昏暗的小卖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垃圾山。各单位各自为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房子盖得密密麻麻,见缝插针,房子与房子之间没有空间,砖墙对着砖墙,铁栏杆窗子对着铁栏杆窗子,令人窒息,犹如地狱。毛时代的城市考虑的不是生活质量,不是过如何日子,人只要有个铺位就行了,它重视的是人的改造,而这样的居住环境其实最有利于人的改造,没有人会热爱当下的生活,生活在别处,指望着未来,成为没有肉体生活的理想主义者。小巷走到顶,钻出去就是新城,宽阔、光明、雄伟,卫生,整齐,虽然夸张了些,但比起下面那个老城来,真的是天堂了。老城被抛弃了,但它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被抛弃,第二天早晨,我看见那些卖蔬菜的农民和提着菜篮子的居民已经蜂拥在新县城的大街上,就在高级时装店和咖啡店的门外。此地的规划是为了与巴黎或者纽约的购物中心接轨,白领丽人、西装革履、香水名车。但没有人管这些,脚底糊着泥巴的农民们放下黄生生的竹篾箩筐,大声吆喝,立即,红开绿涨,萝卜、莴笋、白菜、辣椒什么的虎虎有生地露出头来。一个生机勃勃的集市,把线条僵硬的购物中心吞没了。管理市容的人员穿著制服站在一边,无可奈何,他们还不像大城市的管理人员那么理直气壮,碍着情面,许多农民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但只要假以时日,他们会把一切都收拾妥当,用那把通行全世界的蓝吉列刀片,六亲不认地把这些下里巴人的土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推着手推车乖乖地去超级市场的第二层购买冰冻食品。
旅游手册把大宁河叫做小三峡,这个名字几乎使我丧失了“到此一游”的兴趣,真正的三峡还不够,还小三峡,我以为那必定是旅游局设下的圈套。我知道它叫大宁河后,兴趣来了,我知道这样的河必定不是一个旅游点可以容得下的。开船的时间是8点种,我们到码头的时候,发现那里停着很多船,几个人围上来,都要拉我们去做他们的船。冷静了一下,慢慢问,才弄明白,漂亮的旅游船只到小三峡,大宁河的某一段。另一种看起来很脏的船是客轮,一直顺着大宁河往里走,终点是大昌镇。进入大宁河的人,除了船票,旅游的每个人要买78元的入峡费,当地人则可以不买。我不太明白这个规矩的依据是什么,苏东坡不是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为吾与子之所共适”么。我不想交这个钱,大宁河又不是他们制造的。一个拉客的汉子悄悄地说,坐我们的客轮,是本地人坐的,船票便宜,只要20元,而且可以装成本地人的样子,收费的人不会查。就风景而言,我当然是本地人,我在哪里不是本地人?就跟着去他的船,但感觉已经很不舒服,好像是要去盗窃大宁河的小偷一样。进了船舱,里面的乘客看起来都是当地人的样子,我们夹在里面,背包、相机、登山鞋、风衣什么的,很是显眼,本地人怎么装?还没有想好,船已经开到了收费站,停下来检查,收费的人上了船,一眼就把我们看出来了,只有缴费,要把苏轼的道理给他说清楚,恐怕要等下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