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很纤细的多年生草木,在《诗经》里叫葽,在《本草纲目》里叫远志,在我们的口语里叫软孜。那时候,正在麦收之前,我们有的是时间,在田间地头挖这种东西。一笼软孜挖回来后,还要坐在房檐下,采集软孜的根。一根白净的软体,用两根指头捏住,轻轻一捋,一节寸长的皮,就被抽了下来。一根软孜可以抽四五节这样的皮,一笼软孜能抽一大堆。谁能想到,我们挖了几十天的软孜,被母亲在太阳下晒干后,用一个小布袋只能装半袋。背到监军镇的药材铺,卖掉后再买些镰刀回来,也就是收麦的日子到了。
我现在想,这是土地给就要握镰割麦的人,特意生长的一种草药。
因为农历的四月,能在大地上结实的植物,确实不多。软孜要赶着这个时候,迅速地成熟,我想它是知道割麦人需要的是力气,便用它埋在泥土里的根,为他们奉献草木的力量。《本草纲目》也写得明白,远志的地上部分称为“小草”,根部称为“远志”,自古被视为重要的药用植物,“强志倍力,久服轻身不老”。
因此,许多人在卖软孜时,总要捏一把放下,割麦时泡在水里喝。
我在《豳风·七月》里,也读到了“六月食郁及薁”。
郁及薁这两种植物,在马坊的大地上很普遍。在我们翻沟行路的工夫里,时不时会碰到一大蓬,有的从脚下的路边爬过来,有的从头顶的崖畔上垂下来。不用说,我们会伸出自己的手,摸过它丝丝蔓蔓的枝叶,采摘那些装满果酱的红豆豆。我想在古代,豳地上的人,在行远路的时候,一定会在某一处有着郁及萸的地方坐下来,吃上一阵它的果实,再起来行路。也可能有一个人,在站起来的一刻,突然说出“六月食郁及薁”这句很生活性的话,后来被收进《七月》里。
这句食者的叹息,就这么被留了下来。
而这两种被祖先叹息过的植物,现在我们叫它野葡萄。我在翻阅《山海经》时,也发现过它的踪影,只是被叫做罢了。我惊叹它覆盖的原野,原来是十分广阔的。因为《山海经》的作者,足迹绝对没踩到马坊的土地上。他应该是在一个更远的地方,怀着狐疑的心情,见过它的面目的。
它在早春开花,初夏挂果。而一身的繁盛,是它的基本形象。看见它,我就想象黄土的繁育能力,在北方这么干旱的地方,竟能让一种蔓状的植物,往疯里长。我最初见到的野葡萄,是在父亲的柴捆里。按照一个斫柴人的要求,黑硬的铁秆蒿,才是最好的柴禾,像这种蔓状的东西,是会被放弃的。父亲把野葡萄斫回来,是想让我吃它红色的浆果呢。记得父亲一回来,把柴捆往院子里一摊开,一边用镰拍打,一边叫我出来。我在他的身边刚坐下来,他一翻柴草,呀,我的眼前是一地的红果。
我也像古人,在六月里食着野葡萄。
有时,我发现在我的身后,有了一些响动,回头一看,我家的鸡猪,也在旁若无人地吃着地上的野葡萄。这就是乡土上的温馨和谐:一种植物,不只温暖人的胃,在家禽的胃里,也溢着它们的温暖。这些,我能从吃着野葡萄的鸡猪的眼光里,看得出来。
我在《豳风·七月》里,还读到过“七月烹葵及菽”。
我就想马坊真好,有这么多的草木,不仅滋养着我们的眼睛,还滋养着我们的胃口。七月烹葵,可见葵在古代,确实是一种常食的蔬菜。《本草纲目》说:“古者葵为五菜之主。”《农药通诀》也说:“葵为百菜之王,备四时之馔”。葵有冬葵,八九月栽种,冬末春初采集。而《诗经》里的葵,应为秋葵,五六月栽种,七月采食。遗憾的时,葵这种蔬菜,早已从马坊人的饮食习惯里退出来了。现在也不叫葵,叫冬花。在我们这么大的村子里,只有东边的沟里有一些。每年的冬末春初,我们会拿着镢头,下到沟底里去挖冬花。当时,我们还能知道它是一种草药,现在生活在这里的人,恐怕连它的名字都忘了。
在《诗经》里出现的这些草木,我最为冬花心疼。
至于菽,依然和麦子一样,是一种主要的植物。我们叫它大豆,它在马坊的土地里,多被套种在玉米的旁边。我在早晨的玉米地里,见到的大豆,都是一身露水,长得蓬蓬勃勃的。用手摸它的叶子,又厚又绵,像滑过村上哪一位新媳妇的灯草绒衣服。而它结得一串一串的豆角,摸着直扎手。等到黄干了,在太阳下炸开,是一颗颗黄铜一样的豆子,看着也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