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里,一村人都很悲伤。他们坐在那头牛的身旁,想着它耕过的土地,想着那土地里的庄稼。这头牛的力量转换来的粮食,谁的胃里没有呢?因此我说,一个农民身上的悲伤,往往是从胃里开始的。
这样的情节,已不会在今天的乡村里发生了。
对于往后的乡村,它已经有些传说的意味。
但我享有过土地的黄昏,心里,也就对土地有了一些神性。和一村人不一样,我知道一只握住风声的手,会把我的乡村,编进万物为神跳起的舞蹈里。泥土,也开始在黄昏里,放出一些从白天聚集起来的火焰。比如我在乡村的夜晚走路时,会发现某一处地方,比别的地方亮得多,庄稼的影子,看起来也很清晰。我想,这块土地在白天里,一定吸收了太多的阳光。扎在地里的根须和虫子,用不了这么多的阳光,就会把它还出来。我最后的经验是,乡村的夜晚,确实也有放光的地方。这样的现象,被村上的老人们,一直理解为那是我们的祖先,在他们活着时劳动过的地里,举着照耀万物的灯盏。
碾子坡要有记性,一定记着我转身的样子,很像那些苍茫的植物,不知道燃烧,要从身体的哪个部位开始?我几次从碾子坡的左侧看见,在叫做北胡同的朝鲜家的土台上,一大片晚生的葵花,开满这个时候土地上应有的野性。那时的村子,能有地方种葵花的,没有几家。朝鲜家的土台上,是年年要种葵花的。由于紧邻着碾子坡,他家的葵花,从开花到结籽,一村人都看得到。我那时不知道画向日葵的凡高,如果知道,也可能爱上绘画了。
后来,我在女画家韩莉的画室里,看到了一幅深秋的葵花。我被她的艺术感觉吸引了,特别是画里的题记,和我当年在碾子坡上转身时看到的,颇有些相似。为了满足我忆旧的心理,她重新临摹了一张。我把它挂在房子里,像把马坊的土地上的黄昏,也挪在了身边。
在碾子坡上,看着茁壮的庄稼,把黄昏撑得精神饱满,而我的身上呢?
我的身上有泥土,但没有焰火,不能让土地的黄昏,在身上燃烧。
我的心里,也种满了内疚。
但我记着,今后有机会,一定要回到这里,在一种简朴的呼吸里,想象土地的黄昏,落在一朵长得很好看的百合上,是否像亨利·蒙多尔在诗里写的:百合!你们中的一朵就足以代表天真?
我注意到的草木
马坊的草木是繁茂的。可以这样说,大凡活在北方的草木,只要用心在泥土里寻找,这里都能看得到它们的身影。而让所有眼睛发亮的,是在随意走路的时候,一种很久没有见过的草木,就在一块极不起眼的地方,突然从地面上钻出来,好像要我们带上它的种子,在大地上与植物一起旅行。
这种时候,至少要很好地看上一眼。
要在它们的叶片上,留下人的一丝尊敬。
这么多的草木,让我先写哪些呢?要说在马坊,它们都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过庄稼以外的喜悦,它们中的许多能食用的,都在我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的胃里,分泌着身体里需要的能量。当然,草木也是有欲望的,比如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在他的《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说苹果的欲望是甘甜,郁金香的欲望是美丽,大麻的欲望是陶醉,马铃薯的欲望是控制。我不清楚生长在马坊的这些草木,它们的具体的欲望是什么,但我知道,作为一种植物,它们的根都是有趋水性的。
可是马坊,能给它们多少水呢?
因此,我一直注意这些草木。
注意它们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活着。
现在,就让我从《诗经》中的《豳风》里,看看这块土地上的那些草木,有幸被我们的先祖歌唱过。我想,他们在那么遥远的年代里,就知道在心中用诗句歌唱的草木,一定是草木中的精华。至少,它们在远古的苍茫里,就把植物身上的一丝温暖,带给我们的先祖了。
我在《豳风·七月》里,最先读到了“四月秀葽”。
我想象的场景是这样: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梳着很长的辫子,左臂挽着柳条小笼,右手握着铁打的小铲子。一个在村头喊着“四月里软孜结子了”,大伙回应着“挖软孜去”,就说笑着出村了。
其实,我在小时候,经常跟着姐姐挖软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