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迄今已有整整二十五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鲜活地贻存在我的记忆中。长辈离世前,我几乎都不曾去探视过,年轻时每见人家出殡时远远地抬着黑漆棺材,内心便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吓得躲进家里去,很久都不敢出门。小时每每听到皤然老者说鬼故事,虽感到好奇,但听后往往唬得不敢回家。初三下学期须上晚自习,但队里只我一个人按学校的规定去践约。一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没有月光,夜色暗昧,风振树木森然作响,我总疑心后面有鬼在跟着我,不禁惊得头皮发麻两股战战,几乎挪不开步。正好路边有一户人家,男主人与母亲相熟,我便冒失地敲门,他听出是我的声音便开门让我进去,我进屋后说明原因,他就让我同睡。他老婆是我母亲的闺蜜,当时不在家,和我母亲一起在别的乡镇唱庐剧。我虽然睡在另一头,但被絮很脏,有一股异味,熏得我夜不能寐。翌晨,等到天有些微明时,我就赶忙回家。我小时候太怕鬼了,只要天刚擦黑,一人就不敢进屋,即使是在白天,只要知道某家有人亡故,经过人家的门前,都觉得汗毛倒竖浑身瑟瑟发抖,更别说路过土坟旁边了。但外公在弥留之际,在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我还是搭乘别人的摩托车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外公去世时,虚龄是八十三岁,当时记得是腊月皇天,天有些冷。我赶过去时,房间里围坐着不少人,表情都很凝重。母亲也坐在方凳上眼里噙着泪,我径直走到外公的床前,他蜷缩在被窝里。母亲也迈过去,俯身呼唤他,他缓缓地睁开眼,头发凌乱不堪,脸颊异常消瘦,但样子并不可怖。母亲就问他:“谁来了,你认识吗?”他望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是小华子。”他只喊我的乳名,我点点头。他平时烟瘾很大,我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轻轻地摆摆手,看着他竹枝似的手和人命危浅的样子,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外公在家乡是家喻户晓的名人,因为他是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内外科妇科儿科似乎都懂一些,尤精小儿科。听母亲说,他年轻时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军官,好像是上校级别。由于他医声素著,且待患者极为友善,即使在“文革”时也没遭受过批斗。他颇有些文化,我上初中时,与他聊天,他与我聊起过陶渊明写的《五柳先生传》,当时他已过古稀之年,竟然还能全文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的书法写的也好,在附近也素有名气。每逢遇到附近村民结婚、上梁或到春节时定有许多人前去索取“墨宝”,他写的毛笔字小巧隽秀,字体略有些像赵孟頫的风韵,显然他年轻时临摹过碑帖。我的二舅小舅的毛笔字写的也很漂亮,估计得到过外公的“真传”。我第一次写毛笔字是在小学四年级。某天我正在抽红时,小舅正好进屋,他随手就写了楷体的毛笔字,漂亮极了,我当时很是叹服。小舅告诉我,外公在家藏有不少毛笔字帖,他念书时常对照着练习,所以毛笔字写的还算有模有样。外公的爱好非常广泛,对京剧也颇爱好,心情好时常哼唱几句,听起来与广播上播放的曲调很有些相似,除了京剧,他还擅长拉二胡和吹口琴。我在上小学时,他赠送给我一把口琴,我虽然也吹过一段时间,但由于不通乐理,吹不出像样的调子,我自知在音乐上没有天赋,这点比不过外公和父亲。我父亲对于拉二胡和吹口琴就得些门径了,我小时听他表演过,但自己硬是学不来。母亲虽不玩乐器,但会唱歌,演过"样板戏",到县内各地演过无数场庐剧。她是三十六岁时才开始学唱庐剧,由于年龄的限制,主要演“青衣”和“老旦”一类的角色。
在我小时候,我们那个村子及附近重男轻女现象十分严重,但外公不以为然,甚至更偏爱女儿一点。外公共兄弟三人,姐、妹各有一人。他大哥年轻时就病逝了,外公就娶了“嫂子”,“嫂子”就是我的外婆。他大哥留有一子,外公视如己出,并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后来“大舅”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现仍健在,其子承袭其父的衣钵,仍为村医,造福一方百姓。外公养有三儿二女,我母亲是他的二女儿,高小毕业后任过村小的民办教师,后见村里创办了“农中”,便弃教从学,又读了三年初中,适值“文革”,断了继续上学的道路,便没机会上高中和大学了。母亲和大姨的婚姻都是自己作主的,外公不加干涉。大姨嫁在三河,离我们村较远,父女走动少些,而我母亲嫁在本村,且与外公工作的公社卫生院仅一里路远,因而母亲与外公的来往很是频繁。我在五岁之前,外公一直在公社卫生院工作,一天来我家至少二次。早上,母亲带我去卫生院去拿外公的脏衣带回家浣洗,我抱着干净的衣服送给外公。在记忆中,我每次去他那里拿送衣服时,他总是在一个纸袋里放几个梨子让我带回去吃。梨子是在附近的村民家买的,在小时的我觉得便是无上的妙品,新鲜的黄浆梨子,不仅脆嫩,而且汁水还多,咬上一口齿颊生香垂津潜溢,这样的享受很是惹同龄小孩子的嫉羡。外公当时在公社的食堂就餐,如果当天吃鱼,他一般会另买一瓦碗鱼送给我尝鲜。如果父母不在家,门上了锁,他就将那碗鱼放在邻居家的饭锅里暂时蒸着,怕冷了不好吃。夏天的晚上,父母刚从田里收工回来,要吃饭洗澡,没空照看我,他便和我一起坐在凉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农村夏夜的蚊子多,且天气闷热,他便用蒲扇给我扇风并拍打蚊子,听母亲说,有一次我们闹翻了。原来那次他在逗我玩时,我不知是为了什么竟然骂了他。他当时很生气,向母亲告状:“你儿子太不懂事了,还敢骂我,你要好好管教他。”母亲赶忙向外公赔不是,并表示一定要惩罚我,外公这才悻悻地离开。果然,那次“风波”过后,外公歇了几天才来看我。外公有时也非常孩子气,他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喜怒哀乐形之于色从不藏着掖着。
美好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当我五岁的时候,外公就调到白山附近的精沈乡去工作了。距离远了,那时没有车子,连自行车也没有,来往基本靠步行,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他经常给母亲写信,后来听母亲说,他在信里嘱咐她不要晚上让我冻着,夜里放警醒些,要随时给我盖好被子,尤其不能让我吃生冷的食物。当有患者去精沈医院时,外公常常让人给母亲带些零钱,吩咐她买些菜给我改善伙食。他在精沈工作的第一年时,由于我对他很是想念,母亲就让姑姑带我去看望过他一回。医院离我家有二十多里的路,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医院。我那时才五岁,非常的调皮和活泼。记得医院里有一口池塘,我和几个刚认识的孩子在池边追逐打闹,把个医院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医院的同事对外公抱怨:“你家的外孙女太搅了,比男孩子都野,长大会嫁不出去哩。”外公笑道:“谁说他是女的,他是男的哩。”大伙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母亲一向喜欢女孩子,她从小就把我当女孩子来打扮,给我留着二根辫子,我那时小,自然不会梳辫子,而母亲每天早晨不厌其烦地给我梳辫子,为此闹出不少的笑话,直到小学毕业那年夏天,我偷偷地找队里的剃头匠才把辫子剪掉了。
上初中时有两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一次是我周日陪堂哥睡染上了疥疮,奇痒无比,手都被抓烂了,痛苦不堪。男人的隐私部位也生了很多疥疮,挠又不方便,不挠又忍受不了。母亲就去了精沈医院外公那里讨了一些膏药,神奇的是,涂抹了一周后,疥疮就消失不见了,外公果然是妙手回春。还有一次,我在与同学掰手腕时,由于用力过猛,竟将胳膊弄骨折了,赶忙过河跑到外公那里去寻求帮助。当时外公已退休,应聘在北河卫生院任主治医师。他那里医疗条件也很简陋,没有X光机,于是留我吃了饭,并草拟书信一封,让我交给白山镇卫生院的一名骨科医生,他说那人是他的一位多年的朋友,找到他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那天下午,果然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只不过缠了绷带,难受了一二个月。在外公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被大舅聘为家庭医生,在家坐诊,据说为大舅一家积累了一笔不菲的财富。大舅尽管是他的继子,但为人厚道,外公相信他,顺带还利用最后的十年时间将毕生所学全部教给了表哥,现在表哥也成了当地一名德艺双馨的医生了。
外公在世时,每年在正月初一时,父母亲就带着我和弟弟去给外公外婆拜年。我们一般清早在队里先挨家挨户拜年,然后去外公家吃早饭。他在初一的早上,知道我们要来,总是早早地倚在后门的门框上等着我们,只要远远地看见我们,就会招手示意。他个子不大,但头发梳得很整齐,显得纹丝不乱,总是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面容很和蔼,嘴角露着笑意,牙齿洁净完整,即使到了八十多岁,一颗没掉。可是现在,只有在清明冬至时,才能在他的坟墓前与他喃喃细语,但见荒草萋萋野树郁郁,小小的坟茔最终带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