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吗?一个人的性格,可能与他所从事的职业有关。我的父亲,一生与钢铁结缘,于是就有了不可改变的钢铁性格。
一
父亲于2021年9月27日上午11时18分在十九冶医院呼吸科的病房里停止了呼吸,享年90岁,走时平静、安详,如同他的一生,没有过轰轰烈烈,却活得简简单单、实实在在。父亲走的那天,央视一套黄金档正在播放千千万万劳动者参与的反映三线建设的电视剧《火红年华》,父亲正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火红年代,为父亲的年华送行。这让我心中有了稍许的安慰。 父亲在15岁时离开家乡到武汉当学徒,卖过猪肉、做过豆腐,在水库挑过土,后到武昌重型机械厂做临工,参与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像太多的年轻人一样,是在不断闯荡中寻找自己的人生定位。
那个时候,父亲向苏联专家学会了跳交谊舞,之后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月没有机会展露,直至退休后这个爱好才得以充分发挥,并陪伴他到晚年。父亲对跳舞前的准备工作极为讲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天气稍凉时必穿西服打领带,跳舞时腰板挺得笔直,其舞姿标准,基本功非常扎实,随着“快三慢四”的旋律带着舞伴满场飞舞,几乎全场不休息,80多岁时仍是舞场的活跃分子,每天去跳舞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最后我二姐索性给他买了舞场的月票。
怎样理解父亲晚年喜欢上交谊舞呢?半生工作服,如今换成舞台服装,或许父亲内心深处有一个舞台梦吧。或者就是人们常说的“刚中有柔”吧,钢铁般的性格里带着柔情,这种完美的结合和统一,在父亲身上体现得那么鲜明。艰苦奋斗了一辈子,人生的舞台转到休闲,他不想邋遢,要以崭新的面貌面对退休后的生活。因为父亲一直怀着浪漫的心,即使是再艰苦,他都要弄出仪式感,就像吃一顿太朴素的饭,他也要摆上饭桌,坐稳了,才动筷子。这些,也是父亲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以庄重的心,以澎湃的热情,面对生活,在粗糙里打磨精致。
二 父亲于1958年招工进了武钢冶金建设公司,后又调动至一冶,1966年入川到渡口(今攀枝花),成为十九冶五公司的一名工人。由于没什么文化,一直是混凝土工,这是五公司最为繁重的一个工种,在烈日下人工搅拌混凝土、抱着振动棒打灰,还要给其他工种打配合,每天到家工作服上都是一片白花花的汗碱。在上个世纪六十、七十年代,机械化程度较低的混凝土工不仅累和辛苦,还很危险。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在家的我们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父亲他们班组施工的攀钢三烧车间平台垮塌,下面压了不少人,母亲慌张地带着我们往工地跑,现场一片哭喊声,等我们脚踮手软跑到跟前,父亲正脸色惨白地站在事故现场的边上。原来当天班组未安排他到平台作业,而是在地面做清理工作,逃过一劫。事后了解到此次事故死伤好几人,那个时候职工一旦工亡就相当于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因此我们一家好长一段时间都心有余悸、提心吊胆。 父亲并不跟我们说自己多么庆幸,而是一股劲地念叨那些认识的工人,父亲说,当时就想到他们的家属怎么过日子。他眼中一直晃着眼泪,不知所措。 父亲一生都很节俭,剩饭剩菜从来舍不得倒掉,如果我们倒掉了,被他知道就会不停数落,说我们是“败家子”。他在年轻时抽烟,因为工作劳累抽烟解乏,所以烟瘾很大。他是老“三级工”,每月工资有45.99元,要养活一家老小,抽不起“春城”,只能买较便宜的“金沙江”,(我偷偷尝过,很辣很冲)直到有一次躺床上抽烟将床单烫好几个洞,差点引发火灾,在母亲的坚决反对态度下才将烟戒掉。(现在想来不是他戒烟决心大,而是家里钱不够用)在穿衣方面,我印象里年轻时的他就没穿过新衣服,长年累月穿着工作服,直到我们几个小孩全部参加工作后,家里经济条件得以改善,夏天时他也能穿一件灰色的“的确凉”短袖衬衣,秋冬季穿一件“卡其布”的中山装,到老年时常披着一件毛料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红围巾,颇有风度。他的穿着使我感觉与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一样不断发生着变化,越来越好。 不管怎么样,他对子女穿衣从不说什么,看着我们穿新衣服,总是在一旁微笑着。也许,他就期待着这样,我们并不注意父亲的眼神,只是觉得应该在父亲面前高兴一点,哪里知道他的感受啊。 父亲对几个子女要求很严厉,他信奉的是“棍棒下出孝子”,后来他也后悔,觉得棍棒之下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小妹外,我们几个在青春叛逆期都被他“收拾”过,尤其是我,小时候性格倔强,挨的打就更多一些。记得有一次吃饭时不耐他的说教,与他顶嘴,他将手里的瓷碗向我砸来,我扬手一挡,瓷碗四分五裂,我的左手流血如注,至今食指上还留有一道一公分的疤痕。在学习上他要求我们上进,不准做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记得我二姐在学校是女篮队员,硬是被他强迫退出了女篮队;初中时我喜欢读课外书籍,父亲总是不许,认为是不务正业,我总是偷摸着读,初中时期我就将公司图书馆的中外名著全部读完了。工作后他要求我们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年轻时他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书,工作也老实肯干,从不偷奸耍滑,是组织培养的对象,但由于在“关键时候”表现不突出,一直没有被吸收入党,这成为他心中永远的憾事。后来听父亲谈过,“关键时候”就是在干完武钢“一米七”热轧工程后,父亲不愿去上海,坚决要求回攀枝花,因为那里有他的家和妻儿。
父亲的性格,说不上好,但我一直觉得,他恨我们不争气里带着温度,尤其是过后还拿手摸摸我们的头,我明白,这是他在道歉,也是忏悔。我特别欣赏父亲一直追求组织,这很不容易,他没有丧失信仰,一直勤勤恳恳,这就是他的忠诚。
三 父亲到晚年(82岁)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通常说的老年痴呆),开始还不严重,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这个病越来越重。他对过去的事记得特别清楚,总是一个人在家翻箱倒柜,将衣服及生活用品打成行李包,然后就问单位的调令到了没有,什么时候出发,要抓紧去打增援,不出铁,会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不好觉,我们就告诉他接到单位通知不去了,他才将行李解开。那一段时间每天都重复着这些,我知道这是过去的艰苦岁月给他留下的深深烙印。我想,可能是组织上对他的评价有着影响,“关键时候”始终没有表现出全力以赴的精神,所以,他随时准备,等待那个“关键时候”,一声令下,他就出发了。
父亲最后几年就较糊涂了,一直到他去世,他也不知道为之奋斗一辈子的武钢、攀钢成为了中国乃至世界钢铁巨无霸企业的鞍钢集团、宝武集团的一员,中国钢产量突破10亿吨,已成为世界上最大钢铁生产国,这里有武钢和攀钢的巨大贡献。
如果这些变化告诉父亲,父亲一定穿上他的西服,走到舞场,跳上一曲华尔兹。可惜他已经对祖国的变化没有了一点感觉,尽管这样,我们出现的时候,还是端详我们的穿着,可能已经看到了变化的端倪了吧。 父亲的一生,我想正是那一代人的共同写照吧。岁月的长河会湮灭一切,因为太普通,也许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但却永远也湮灭不去儿女心中的那份记忆。
父亲,是一个钢铁父亲,也是一个舞者。年轻的时候,他和钢铁在一起,也是舞蹈的节奏,晚年,痴迷于交谊舞,想唤醒他的性格的另一面。一直坚守自己的工作,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仰,一直热爱着生活,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钢铁父亲。
今年的6月1日是中国十九冶成立57年的日子,谨以此文怀念那些与我父亲一样为三线建设奉献青春、流血流汗,平凡普通、默默无闻,如今长眠在攀枝花的父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