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在世时,不仅是种菜能手,还是捕鱼高手。儿时我喜欢住在外婆家,不只是因为喜欢吃外公小菜园种的各种各样的蔬菜,还喜欢吃外公用鱼篓背回家的各种口味不一的鱼。 儿时,我居住的村庄虽然距离外婆居住的村庄,直线距离不足五公里,但是两处因为水资源丰沛程度不同、土壤性质等有别,所以物产品种也是大不一样。儿时的我,一直搞不明白,为啥外婆住的村庄,田野里种植的都是水稻,在外婆家每天可以吃到大米饭。而我的村庄,田野里种植大片玉米、高粱、谷子、白薯等农作物。我家一日三餐,不是吃玉米渣子粥、高粱米粥,就是玉米面饼子、白薯等粗杂粮。这也是我喜欢去外婆家的另一个原因,因为我胃里住着一只不听话的馋虫,它总是不停地蠕动。所以每当母亲说去外婆家,我总是欢愉的。长大后,我了解到各种农作物的种植是有条件的,与其对土壤的要求、水资源是否丰沛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才解开疑惑。我的村庄地势较高,土壤沙质化比较严重,适宜种旱田。而外婆的村庄地势相对来说较低,离海近,水资源丰沛,适宜种水田。多少年后,记得我与家中其他兄弟姐妹谈起去外婆家吃鱼的事,他们都说:“当年,我们也最盼望着母亲带我们去外婆家,那样可以吃到大米饭就鱼。”那时我才发现,原来
他们的胃里也是有馋虫的。那个物资匮乏贫苦的年代,谁心里、胃里没有一个小小的奢望呢。
为了自己那小小的奢望,我总是缠着母亲:“妈妈,什么时候带我去外婆家啊?” “前两天不是才去过吗,等过些日子再说吧。”母亲晓得,她每次回外婆家,外婆总是大包小裹地拿上一些东西让母亲带回来。要强的母亲,明了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哪有总回娘家吃拿的道理。
没有鱼吃的日子,感觉索然无味。如果闻到左邻右舍谁家有鱼香潜入我的鼻孔,我鼻子一吸,贪婪地将鱼香吸进去,那一刻好像嘴里就有了鱼的香味。 一年四季,只要是我在外婆家里住,外婆家的餐桌上,隔三差五就会有鱼吃。不论是大鱼还是小鱼,也不管是河鱼还是海鱼,总会让人垂涎三尺。这都得益于勤劳又爱我的外公,他知道我喜欢吃鱼,一旦是有了空闲,就会背着他的鱼篓和捕鱼工具出发。水塘、小河、水渠、水沟,海叉口等处,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会到处留下外公的脚印和身影。因为儿时我常常住在外婆家,有机会跟着外公去捕鱼,所以留下许多难忘的趣事和记忆。
我的记忆中,因为季节不同,冷暖有别,所以外公每个季节会选择不同的方法捕鱼。捕鱼方法不同,选择的捕鱼工具自是有别。
春天万物复苏,一切都睁开了睡眼。沉睡了一冬的原野,远远望去春色正浓。大地披上了绿装,燕子、喜鹊、麻雀、斑鸠、海鸥等鸟儿在湛蓝的天空盘旋,啾啾声把春天吵得热热闹闹。它们仿佛齐声叫着:“春天来啦!”春天,水的温度不易下水捕鱼,外公大多是选择用鱼叉这个比较原始的捕鱼方式捕鱼。这个季节水里的鱼,该是一年四季中最香嫩的时候了。 外婆家村东边的那个大水塘,是外公常去捕鱼的地方。每次外公去捕鱼,身后总少不了我的跟随。外公前面走,我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跟着。头顶飞过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燕子,我看着它们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一时兴起,就童声童气地唱起了在匣子(收音机)里听到的那首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外公听到我的歌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外公,我唱的歌好听吗?”小孩子,总是喜欢听到大人们的夸赞,儿时的我也不例外。
“妮子唱歌真好听。”听到外公的夸赞,我不好意思地朝着外公咧嘴笑着。那一刻,我看到外公脸上也有笑意。
春天的水塘,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站在水塘边,就会看到无数条小鱼在岸边撒欢、追逐嬉戏。它们时而探出头,两只亮眼东瞅西望一番,无忧无虑真快活。当一阵阵脚步声走近时,或许是被惊到了,它们又突然潜入水底,那该是它们的一种本能的反应。水草和一些水生物在水中找摇着,勾着鱼儿们的魂。不一会儿,又有一条大鱼浮出水面。外公手疾眼快,每次鱼叉都是百发百中。那条鱼或许是因为被鱼叉刺痛了,所以我看到它的尾巴在水里来回摇晃,溅起一朵朵水花。
“妮,快把鱼篓给外公拿过来。”外公一边麻利地收鱼叉,一边叫我拿鱼篓。
“外公,好大的一条嘎鱼呀!”我欢呼雀跃。
“回家,让你外婆给你做鱼吃。”外公虽不喜欢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温暖。
我用小手抚摸着外公放进鱼篓里的那条嘎鱼,看着它受伤流血的样子,不觉伤心起来。“嘎鱼,你疼不疼呀?” 它一定是会疼的,我看到它在鱼篓里面,挣扎着翻动了几下,然后一动不动。作为食物链里的一条鱼,它的结局早已写好。一想到一会有嘎鱼吃了,它鲜美的味道仿佛充盈在唇齿间,悲伤也就渐渐消失而去了。
因为我不止一次地跟着外公去捕鱼,所以儿时我能识别出很多鱼。比如淡水中生活的鲫鱼、鲤鱼、草鱼、嘎鱼、鲶鱼、泥鳅、小麦穗鱼等等,至于海楞蹦鱼、海梭鱼、海鲈子鱼、腊头鱼等海水鱼,我也能叫上名来。外公虽说不识字,但是他却能识别好多种鱼,就连它们的习性、味道以及最容易捕捉到它们的方法,也是门清。尽管外公个子不高,又不善表达,只喜欢闷头做事,可是我眼里的外公却是一位慈祥且极有爱心的老人。
夏天,外公总是早早起来收拾他的那些捕鱼工具。记得有一天,我依然被外婆家院里的那只大公鸡吵醒。我睡眼朦胧地趴在窗前,看到一群鸡鸭围在外婆脚下争食。外婆挪动着她的一双小脚,手里撒着鸡食,嘴里不停地叨叨着:“你们别只顾着抢食吃,吃饱了得下蛋啊。”外公在厢房门口,摆弄着他的那些捕鱼工具,我知道他一定是要去捕鱼了。
“外公,等等我呀!”我揉一揉睡眼,赶紧穿上外婆给我缝制的花衣服,跑到院子里。
于是,巷子里、乡间小路上,我们祖孙两人,一前一后、一老一小,一个背着大鱼篓、一个背着小鱼篓,竟然走成一道乡村风景。那天,外公的肩上居然还扛了一把铁锹,手里还多了一个竹筛子和一个破铁盆,“外公,你拿那么些工具干啥?”我好奇地问。
“今天啊,趁着早上凉快些,我们去淘鱼。”外公没有回头,继续边说边走。 我踩着外公的脚印,紧紧跟随。“外公,你的脚印好大呀!” 儿时,我的父亲在城里工作,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与我最亲近的成年男性,就是外公了。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感觉我脚下的路是那样踏实。 因为外婆的村庄离海近,所以村庄周围河多。虽说河有大有小,河水深浅不一,但是有水就有鱼。这些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不仅让喜欢捕鱼的外公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还有可能捕获到种类不同的鱼。那天,外公带我多行了几里路,特意找到一条大点的河的叉口,围堵搭埝淘鱼。外公先是用铁锹铲土把土埝搭结实以防坍塌,然后再在淘水处用铁锹挖出一个坑,大小刚好安放那只竹筛子。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预防淘水时,把水里的鱼淘到土埝的另一侧。淘鱼是件力气活,一半是由两个人通力合作才省时省力。外公喜欢独行,我的性格与外公很相似,或许我是受了它的遗传基因多些。准备工作就绪后,外公先是撸起白色粗布褂子的袖子,再挽起黑色粗布裤腿,拿起破铁盆进到水里,开始一盆接一盆地从土埝的一侧,向另一侧淘水。一盆、两盆、三盆……我坐在岸边,数都数累了。随着太阳爬得越来越高,外公已是汗流浃背。后来,外公干脆脱掉白褂子。阳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我用小手试着探进河岸边的水里,水是温热的。再看一眼淘水的外公,他后背上的汗珠,在阳光照射下,闪着亮光。它们滚动在外公黝黑的脊背上,像极了一颗颗发光的珍珠。望着那一颗颗滚动的汗珠,我知道外公付出的体力有多大。外公知道我喜欢吃鱼,为了给我捕鱼吃,默默地无怨无悔地忙碌着。外公给予我的爱,总是无声胜有声。
“外公,你歇一歇喝口水吧。”我心疼外公,从我的小鱼篓里,拿出外婆给我备好的醋加糖精的水。 “妮,你自己多喝点水,别热的中了暑。”外公站起身伸了一下腰,随即又接着淘水去了。 外公终于把围埝一侧的水淘得越来越少,浅水中各种各样的鱼,因为少了水分的滋养,所以缺了氧争先恐后地浮到水面上。外公说,那是“反坑”现象。浅水中的鱼儿们张开嘴巴,一开一合地喝起水来。它们一定是口渴了,看着它们的样子,想象着外公若是口渴了,一定也会很难受吧。 “外公,你还是快喝口水吧。”我担心外公。 “我马上就上岸了,等到岸上再喝。”外公的两只手没有停下来,先将摸到的鱼一个个放到竹筛子里,然后端着竹筛小跑着回到岸边,将鱼放进大鱼篓。大大小小的鱼儿们,开始在鱼篓中乱扑腾。或许它们是知道的,它们的命运即将被改写。
“外公,那里好像有条大红鱼在游。”一条红色的鲤鱼吸引了我的眼球,我边说边往水中走。 “妮,赶紧回去,我帮你抓到大红鱼就回家。”外公在担心我的安全。 浅水变得浑浊,有的鱼儿藏在淤泥里与外公捉迷藏。可是它们哪里晓得,它们遇到的是一位有经验的捕鱼高手,怎么能逃得过外公的那双慧眼呢。那天,我们的收获不小,满载而归。外公的鱼篓装的满满,怕我累着,外公只把那条大红鲤鱼装进我的小鱼篓。我知道,鱼篓装的不仅是鱼,还有外公的爱。 “回家啦!”我高高兴兴地跟在外公后面,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野花、野草在微风中招摇着,还有数不清的花蝴蝶飞来飞去。我相信,它们一定会在给外公和我鼓掌呢。 回到家,外婆留下一部分自家吃,其它送给左邻右舍。接下来的日子,鱼香会飘散好几天。 “二哥,谢谢你啊!二嫂送来的鱼,味道很鲜美。”外公走在巷子,遇到左邻右舍与他打招呼,总有夸赞声。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外公喜欢捕鱼,也都晓得外公、外婆的乐善好施。
秋天,虽说天气渐冷,但那是鱼最肥美的季节。外公有腰腿疼的老毛病,外婆不许他在秋天下水捕鱼。可肥美的鱼香错过了,那该是多么遗憾的事啊。外公的渔网,此时就排上了用场。撒网捕鱼,就像是拆盲盒。别看外公身材不高,可是外公力气蛮大,他撒出去的网又远又深,每次都会捕获到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依然是常常跟着外公去撒网捕鱼,帮着外公捡拾网里的鱼。一网下去,外公不仅捕获到了人间美味,他还把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该抛弃的都撒向远方,该留下的都收拢到心间。
秋凉,外婆把外公捕到的鱼,小点的鱼,用开水加盐炸(音,就是煮)熟,再用针线把它们分类串起来挂在阴凉处风干。而大点的鱼,外婆先去掉鱼鳞,再开膛破肚掏出内脏。收拾干净后,从鱼肚中间将鱼扒成两片,为的是好腌制。最后均匀地撒上适量的大粒盐,码放在大瓦盆里,将它们腌制成咸鱼干。这是故乡一带,准备冬藏鱼类的一种最原始的方法。我一直会想起一个画面,外婆老屋的外墙上,挂着一串串风干的鱼。远远望去,像一串串别具一格的风铃。有风吹来,它们在风中摇曳着,鱼香随风飘散开来,满院染香。等到了冬天,随吃随取。小鱼泡发去除多余盐份后,用油翻炒几下,再放入白菜一起熬煮,熬煮到一定时间,白色的汤水在锅里沸腾,鱼香扑鼻,味道极其鲜美。吃一口白菜,鱼香浸润到白菜的甜里,唇齿生津。喝一口汤,味道极其鲜美。喝一口,念一生。又或是把泡发好的小鱼,放油锅翻炒几下,再加入咸菜、黄豆一起继续炒制,极具烟火气息的一道农家菜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人间美味令人回味无穷。至于那些腌制好的大鱼,到了冬天泡发好后,用油煎或是炸,咀嚼出来的咸香,更是难以忘怀的人间美味。现在想来,就令人垂涎欲滴。它是一直留着记忆深处的,能唤着我的味蕾,从来都不会忘却的一种爱的味道。
当然,这期间少不了猫和老鼠偷吃。为了防备它们的恶习,有时候外婆会将晾好的鱼干放入院内的大缸里,再盖上透气性好的酱蓬篓(酱蓬篓:草编制品。大的用来盖大缸,小的则是人戴头上遮阳)。偷腥的猫尽管闻其味,却难以吃到口中,常常是围在大缸旁边转悠,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常常是踩着木凳,掀开酱蓬篓,拿出一串小鲫鱼干,提留着挑逗外婆家的那只老猫。
每次被外婆看到,她会冲我嚷嚷:“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呀,你用鱼干招惹猫,小心它用爪子挠你。” “外婆,我才不怕呢。如果它敢抓我、挠我,我外公一定会教训它的。”儿时,我认为外公就是我的保护神。
到了冬天,外婆不许外公去捕鱼了。窗外有雪纷飞,偶尔传来喜鹊的叽叽喳喳声,有只调皮的麻雀在雪地里蹦来蹦去,啾啾着似乎是在觅食。这无声的飞雪与吵闹的鸟叫,让冬天的村庄多了几分生机。而外公的那只鱼篓,默默地歇在厢房里,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召唤。外公终于可以有时间盘腿坐在火炕上歇着了,他悠闲地吧嗒吧嗒地吸着他的老旱烟。我则静静地依在外公温暖的怀里,听他讲故事。外公的故事很多,也很长。岁月在流转,讲故事的人慢慢变老,听故事的人渐渐长大,直至去了故事里的他乡。
后来,外公因为胃癌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每次再回外婆的家,感觉老屋里冷清了许多。不仅少了外公慈祥的面孔,也少了野生鱼香的萦绕。那个给我精心挑鱼刺的外公,去了遥远的天堂。从此,爱我的外公和伴随他出行捕鱼的那只鱼篓,成为了我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