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吃西瓜很方便。晚上散步,公园附近西瓜摊上的扩音喇叭一声叠一声催:西瓜巧卖了,西瓜巧卖了,一块钱一斤,一块钱一斤。有从外地拉大西瓜的车,满满一车子,车主吃住都在车上,卖完西瓜才离开。我问了一下,大约一个星期能卖完一万斤左右,地里直接批发大约5毛钱一斤,外地拉过来赚一点日工钱。这种西瓜一般都没有品种,个大皮厚籽沉,吃起来也甜,但跟超市的比起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超市里的西瓜有两种,一种是美都,一种是8424,两者个头相差不大,比较甜,但价格都不亲民,美都无籽最贵。今年妻子单位团建,在乡村支部活动。我到超市买了四个美都西瓜,70多元。切开后无籽红瓤,顺刀留汁,天气炎热,冰镇吃下后,甜丝丝,冰凉凉,特别解渴。而且美都西瓜比本地西瓜上市早,价格相应也比较高。
本地瓜自行留种,选沙瓤地育苗后移栽。间隙留大一点,大抵西瓜藤蔓迁的比较长。如果倍速看西瓜的成长,很快就会开花结果,然后归于枯寂。看纪录片,快进时,云卷云舒,四季嗖忽。犹如人的成长,高中时,除了上课就是刷题,上学枯燥乏味,觉得时间特别漫长。班主任有一天在班会上语重心长的说:“你们不要急,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会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坑。时光转眼即逝,要珍惜眼前,好好学习”。话犹在耳,高中却过去三十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时光真不是个东西,待你珍惜时已经所剩无几。
吃西瓜不免想起看小人书里西瓜地里的故事。小时候喜欢在工人文化宫门口玩,那儿有摆小人书的摊子。摊子简单,就是竖着斜搭一个木头架子,横着一格格的,用橡皮筋拉紧,将小人书一排排整齐的放在格子里。一本书一毛钱,一块钱还能多让你看几本,基本上就能打发一下午的时间。我记得的在摊子上看过一本《三打陶三春》的小画书:五代末年后周时期,赵匡胤与郑恩逃难时路过瓜园,郑恩口渴摘瓜,被看瓜的姑娘陶三春打败,由赵匡胤做媒,郑恩与陶三春订婚。后来郑恩被封为北平王,陶三春上京寻找夫君,郑恩为打压陶三春,显示自己男子汉气概而发生的有趣故事。小人书上西瓜地里陶三春拳打郑恩,画的英姿飒爽,很是英武。最终瓜地结缘,一笑而别。我最小朦胧的江湖意识就来源这本小画书。为此我专门用木头做了一把宝剑,每天追鸡撵狗,很是威风。一天不小心扎断了,伤心的在邻居铺子门前哭。下班时税务局的一个叔叔看我很伤心,就用刀在行道树上砍了一根粗枝,细心的了宝剑的模样交给我,我欢天喜地的又玩了好长时间。后来随着我的兴趣转移,这把剑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沙壤土种的西瓜甜,不好的是种完西瓜三年以内地力都恢复不了。所以种西瓜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年年在不同的地方种。我夏天都是在舅舅家渡过的,一是家里比较忙,根本没时间顾我;再就是舅舅村里同龄的孩子比较多,玩起来没有顾忌,可以漫山遍野的疯玩,到吃饭的时候在村庄口大喊几声,要你回家吃饭,其余时间根本就没人管你。只要不被督促着念书,上树、下河啥事我都行。舅舅家有瓜地,瓜地基本固定在山岗子上面,对面是黑簌簌的杉木林。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可以在瓜地里看瓜。西瓜成熟的时候,挖坑埋起四个杉木,上面遮一些稻草,就是一个简易的瓜棚。然后将家里面的竹床搬进去,晚上可以躺在那儿看瓜,讲究点的挂一个蚊帐。 夜晚天黑了,看不清手里的农活,大人们回去做饭,小孩子留在搭好的棚子里看西瓜。那时候不知道害怕,躺在竹踏上,仰面满天星斗,虫鸣蛙叫此起彼伏,四周弥漫着淡淡地青草香,远远近近闪烁着飘动的萤火虫光亮,远处村子里透着稀疏灯光,墨色的夜,消融了白天的疲惫,酷暑散去,凉意阵阵,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清晨醒来,青草露珠凝翠,垂泪欲滴。西瓜叶子上三五珍珠成串,随风晃动,交错互换,忽大忽小,煞是可爱。如果身上热出痱子,将早晨的露珠采下来,投抹一番,热痱子就会瘪下去。
家家都种有西瓜,看瓜其实是多次一举,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有看瓜的习俗。晚上几个小伙伴一起,如果有一家没来,我们就约定到哪一家偷瓜,一直吃到肚子滚圆为止。每天都有人没来,嘴上虽然答应帮他们看,其实大家都乐得不行。虽然每一个看瓜的都被大人骂,但每一家的瓜都会被我们吃掉不少。直到后来看少年闰土在瓜地里扎獾的情形才恍然大悟,大人们让我们看的是动物并不是人。
乡村的双抢是一个累人的活儿。白天看瓜,纯粹是偷懒,我找借口去看瓜,舅舅们也不好意思叫我干活。瓜地附近有一个水塘,天热正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那时候家附近的大湖我基本游过了,甚至最远跑到大江里面去游。父母头疼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打骂后,一有时间我还是偷着去游。将我送到舅舅家估计也是那里没有大的水塘缘故。一个小池塘里,一班人羡慕的看着我水里自由自在的穿梭,暗自得意。而他们只能在水塘边抓着水草练狗刨。一天我正在游,他们几个合计,趁我在水里的时候,将我的衣服拿走了。我急忙上岸,三四个人又将我按倒,还将我的短裤扒下来,然后一哄而散,我羞恼的大哭,可是没人睬我。我只好赤条条的到外婆那里告状,当晚就发起了烧。舅舅将表弟们狠狠的揍了一顿,其他几个家长也纷纷拿鸡蛋到外婆那里表示歉意。晚上外婆用筷子蘸水在我头上敲了几下,立在厨房的碗里。然后出门到村口为我喊魂:“宝贝,不要吓着哦,宝贝,快点回来啊”。寂静的村庄里,除了鸟啼以外,还有外婆的叫魂声,伴着被叫魂声惊动的狗叫声......说来也怪,第二天筷子倒了,我的烧也退了。几天以后我知道他们都被揍过后,我才继续找他们玩。
看瓜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一群半大小子的破坏力是惊人的,不仅在村庄里打鸡撵狗,上树下河。有一个小孩比较大,特别成熟,经常组织我们玩成人的游戏。让男孩骑到女孩身上,并教我们唱:“大佬人操X养小囡,小孩子操X为好玩”。后来回来唱给哥哥听,被父母知道,狠狠的打了一顿,有一段时间不准我到舅舅那里去玩。小学上初中必须预选,如果预选不上,只能小学毕业。小学预选以后,需要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再参加升学考试,我被父母督促着在家看书。那一帮小伙伴基本都还在看瓜,放牛。等到考试的时候,我只看到一个人。上初中以后,暑假基本不到舅舅那里去了,小时的伙伴便也渐行渐远,最后再无联系。
有一年,大表哥的儿子结婚,到常州去喝喜酒,桌子上碰到当年脱我裤子的一个人,聊起小时候的事情,相互一笑。他对我妻子说:我母亲是老师,小时候我成绩比他还好,我们一样,还没到家,老远书包朝屋里一扔,就跑去玩了,不知道他后来怎么考上的。我嘿嘿一笑:玩的时候和你们一样,玩回家了,我半夜学习你看不到啊。这就是现在所谓的内卷,我们那时的三好学生完全凭成绩。每年开学季,学校的大喇叭都会喊我名字。母亲知道我是三好生,每每回来却故意严肃问我是否在学校犯了错误,一直到我从书包里掏出三好生奖状。才假装解释,在街坊领居面前走一圈炫耀。在学习上我既无天赋,又不自觉,更加不努力,现在思之,愧对母亲当年的期望。
舅舅一文一武,文的是大舅,高个,衣着干净。上过私塾,听说以前在安庆上班,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回来在村里教小学。有个竹板子,每天都带着,人没有什么话,比较严肃,让人看了有一点害怕,我现在有一点怵老师估计就是那时候的阴影。小舅舅学武,矮壮壮的、胳膊粗、嗓门大,每天卷着裤腿,在田里劳作不休。农忙后,月圆的时候,晒谷场上亮如白昼,在场子上授徒。舞的板凳花让人目不暇接,一帮人围着,评头轮足,大声叫好。最辉煌的战绩是一年到另外一个镇砍过冬的柴火,一胳膊崩开了碗口粗的木棍,几个年轻人都近不了身。带的几个表哥不但全身而退,还将柴火带回了家。不打不相识,后来竟然成了要好的朋友,去砍柴时,不仅让他们砍,而且请他们吃饭喝酒,年年互相来往。
晚饭以后,待西瓜放凉。在晒床竹踏上,拿出两个瓜,破开来,一人一瓣。在小舅舅家吃的随意,呼噜呼噜几口啃完,瓜皮一扔,几个人就跑出去玩了。大舅家规矩比较多,我一般不去,如果吃瓜,大舅叫人来喊,屋子大桌子上摆一个洗脸盆,吃瓜的时候必须将瓜子吐在脸盆里,吃的束手束脚。哪怕我再想吃,都说自己吃过了,尽量不去。就是去,也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讲话。舅舅经常批评我走路低着头,是不是想着捡钱,他那里知道和他在一起我是芒刺在背,浑身的不自在。
大表哥大表嫂其时高中毕业,表嫂广播站上班,后来双双回家务农。我在大表哥家的橱柜里发现一本线装书《乐府诗集》,每天津津有味的看。后来表哥搬到常州定居,我提到小时候看的书,表哥一脸懵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本书。我估计书是大舅的,后来肯定成了厨房的引火之物。舅舅写的一手好字,书法飘逸,龙飞凤舞,可惜留下的笔墨不多,我现在还记得夏天在房间大桌子上铺好纸,饱蘸墨,大书:“从此安心师老圃,青门何处向穷通”。干了,要我糊在瓜棚的柱子上。我的瓜棚辨识度比较高,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何老师家的瓜棚。
读过的乐府里有: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朦胧的君子意识,也是来源于看瓜和看瓜期间读的书。上高中时,一次乘公交车,没座位站在那里,双手自然下垂,不小心碰到一个人的口袋,那个人警惕的盯着我,眼光无疑将我当成小偷。我惶惧不安,双手抓着车栏杆,一动不动,直到下车才发现口袋里的钱和插在上衣里的钢笔不见了,被小偷怀疑成小偷,最终被小偷偷了东西。成长路上,始终识人不明,你透过窗子看风景的景象却成了别人的风景。
记忆似烟花绽放,人生走过的逆境、顺境,幸福、悲哀,都已在空中闪烁湮灭。去日已逝,来日无多,人生下半程,我希望和自己爱的人,有一亩西瓜地和一个月夜下看瓜的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