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慕布朗写道,也许有时候你会悲哀或愤怒,那时,你就沉默吧;等待一会儿,直到你能给出蓝宝石时再开口。每当伊思库开口时,他必给出蓝宝石。他的蓝宝石就是爱。伊思库人还在地上,还躺在沃慕布朗的右边,但他的心已经在无比华美的天堂了。
在理查得·沃慕布朗的左边躺着那个把伊思库折磨致死的人。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凶手也被政府关押拷打,现在他也快要死了。
那天夜里,凶手醒过来,祈求说:“牧师,请你为我祷告。我犯了这么大的罪,我不能这样死。”
接下来,理查得·沃慕布朗目睹的情景仿佛来自天上。是的,我、我们并不需要到天上才能看见天上的景象。
伊思库牧师不顾全身疼痛,请两个难友搀扶著他,慢慢走过来,坐到了折磨他的那人的床边。伊思库温柔地揽住那个凶手。
沃慕布朗永远忘不了那感人的一幕。那个曾经残酷拷打伊思库的人,此刻正走向死亡;而伊思库拥抱他,像是拥抱自己的兄弟。伊思库说:“我完全宽恕你,我爱你。如果连我这样的罪人都能宽恕你、爱你,那么,神的儿子耶稣岂不是更能宽恕你、爱你吗?悔改、归向他吧,他是爱的化身,他要得到你,比你要他还迫切;他能给你的宽恕,比你想求的还要多。只要你悔改。”
在狱中,没有可以避人的地方。沃慕布朗听到了忏悔的声音——那个凶手正在对着他所残害的人,为他所犯的所有谋杀罪而忏悔。然后,他们一同祷告,相互拥抱。慢慢的、慢慢的,牧师被搀扶著,回到了他的床上。
当天夜里,他们两人都死了。
那夜正是圣诞节的前夜。但那个圣诞之夜的庆祝是如此不同。他们通常在圣诞之夜庆祝的是:耶稣在两千年前、在遥远的伯利恒诞生。那天夜里,耶稣却诞生在一个罪犯的心里。
这是多年来,我读到的最感动的一篇文字。我仿佛也在那间布满臭虫和粪便的牢房里,倾听着那些动人的言语。我的手跟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我的心接受着冲击和洗礼。那里暗无天日,那里却像天堂般美好。
这样的文字是一串美丽的“蓝宝石”。我们的言语、我们的文字,都应该成为“蓝宝石”。
五
在讲述完四个故事之后,我转而直面自身。
我讲述四个遥远的故事,与其说是攀比,不如说是仰望——仰望一种存在方式,仰望一种价值立场。
我讲述四个伟大的人物,与其说是追随,不如说是反省——反省自身的缺陷,反省自身的罪恶。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感到愧疚和自责的是——我的生活、我的写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爱疏离甚至隔绝了。
这与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文化资源有关。
我阅读屈原的楚辞,笼罩在其中的是放逐者的自恋和关于曾经拥有的“辉煌”的回忆,伟大的诗人到头来还是国王的附庸;我阅读诸子的经典,字里行间,攻守辩难、一招一式,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之于死地,而让自己“唯我独尊”;我阅读韩愈等八大家的文章,这些文字营造着一种滔滔不绝的气势,企图用气势来威吓读者,而不是用情理来打动人心;我阅读《三国演义》,那些毒辣的权术和深邃的阴谋居然被当作人生的最高准则,今天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我阅读《水浒传》,英雄们的价值仅仅体现在无止境的杀戮之中,没有一个人体味到人是有尊严的生命……到头来我发现,在这些文化资源之中,什么质素都有,单单匮乏爱的因子。
我的写作、我的生活,长期以来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之下。我的文化结构和心灵结构是畸形的。
同时,我之所以远离爱,也与我目前所生存的现实处境有关。
我的身边,有学院派的傲慢,有知识界的嫉妒,有商人的剥削,也有写作者的谎言,偏偏缺少爱、缺少真诚和怜悯。这是一个太监王国、优孟王国、流氓王国。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源太少,我们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空间太蹇迫。于是,我们不得不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整整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历史都被这种“真理”所支配。鲜血流成了河水也没有让我们觉醒,眼泪流成了海洋也没有让我们止步——刚刚从政治的狂热中脱身出来,却又席卷进了金钱的漩涡之中。